時書悶頭跑出門，天剛矇矇亮，田地草壟間的小路還不分明，羊腸子一樣延向遠方。

周家莊灰瓦白牆，錯落分佈在水田溪流和松樹之間。

左手拎鞭子，懷抱一隻白羊羔，時書搖搖晃晃跑過草屋旁的板橋，把羊趕到綠油油的草地。

“吃吧吃吧，草長老了吃著扎。你們趕吃，一會兒李四趕著牛來了，又把你們嚇跑。”

“倒黴，運氣不好穿到這個時代，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真想回家！”

小羊們棉花糖一樣散在草叢裡，豬草割了滿滿一揹簍，時書對做農活還有新鮮，像參加湖南衛視變形計。

不過沒幾個小時睏意便襲來，躺在樹杈子間無意打起盹兒來。

雨水落到額頭，冰涼涼。

陡然睜眼，時書第一反應：“我的羊！我的羊……”

跳下樹梢掃視整座山頭，一，二，三，四，五，六，七……部分羊羔抖抖背上的雨水埋頭青草間，另一半卻不知道怎麼起興，稀稀拉拉爬過山頂，翻越了山脊。

“誰讓你們跑這麼遠？回來！小喜，小，小懶，小沸，小暖……回來！”時書撒向山頭上狂奔。

那幾只小羊一直是“害羣之羊”，十分活潑聰明，大黃跟在時書屁後，撒開四隻蹄子，眼看即將追到小羊羔，眼前卻是一片陡峭下坡路。

“小喜”的最聰明，慌不擇路竄竹林，時書跑下山時，看到山巒間的平行出現了一列整齊的隊伍。

——在這莽莽山林之間，其恢弘和嚴，可以用扎眼來形容。

“好傢伙，誰家死人了辦白事，今天下葬？”

吹吹打打，前有侍衛扛著旗幟鳴鑼開道，男奴手捧吃穿用度，譬如銅盆坐墊糕點餅，香油蠟燭紅紙黃紙，侍撐起華蓋侍立兩側，更有藍太監鵝行鴨步。

那天潢貴胄的威嚴過武將扛頂的旗幟，籠罩在整片山野之中，武將眉眼肅穆，侍從無不低頭，步履輕緩形容規矩，顯然經過極嚴苛的特訓。

鬼魂似的在這山林間疾行，離勞苦大衆的隊伍看見時書時，臉上紛紛錯愕驚訝。

“不對。”時書道。

出於從小到大對儀式的深諳，時書升起一極爲不詳的預，旁大黃刺斜裡一個箭步上前，對著這支鹵簿狂吠，宛如被侵了領地。

“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旺旺旺！旺旺旺！”

這一，差點把時書魂魄都散！

“怎麼還，你不要命啦！來福，回來！”

時書猛地出聲喚它。

已經晚了。十六人擡的轎子到震，膘壯的馬匹驚來回踱步，原本整齊的陣型一下子混，響起“吁吁”的勒馬聲，太監、侍、僕從、武將、清客、禮、和尚一鍋粥，一道道視線全看向了竹林裡的時書——

時書單手執一竹鞭，白皙腳踝從鄙的麻布裳裡探出，瘦伶伶的，一雙清秀俊的杏眼睜大，看起來十分不在狀況。

“聽我解釋——”時書話音未落。

“有刺客！”

“………………”

完了，古代劇裡非死即傷的場景來了！！

“大膽！何方刁民竟然敢衝撞世子殿下儀仗，不長眼的東西，前方已有將士開道，怎麼還從山頭跑下來？”

“世子？不曾驚吧？”

混中夾雜來福不屈的狗：“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時書抱住大黃拍拍腦袋，一把握住它筒子，“收聲！”

又道：“各位大哥，與我無關，只是路過，後會無期……”

“哎？！”一桿冰冷的長槊抵在他脖頸，槍漆黑油亮，礪強壯的大手一個手花將時書搠翻在地。

時書重心不穩雙手在黏糊的泥坑裡，坐了個屁摔，眼前冒金星，尾椎骨生疼。

“怎麼直接手？”時書噌一下起了火，“講不講道理，有沒有王法……”

“你惹的就是王法！”

霹靂雷聲炸在耳畔，武將隨後大踏步回到十六擡大轎旁，跪下稟報：“稟世子殿下，驚駕的刺客抓到了，僞裝羊倌兒意圖行兇，請問要如何置？”

十六擡大轎旁，衆人都被這驟然襲來的場景弄暈頭了，響起紛紛議論之聲。

經過短暫的混後恢復陣型。幾位中年隨從臉凝重，靠近轎子說話：“長樂縣民叛，淮南路大片土地失陷，品火教立著祠邪廟散播浮言搖人心，其衆寰布宇，難保此人不是那羣刁民的同黨，有行刺世子的意圖，要不先收大獄，審出有哪些共犯？”

另有一位隨從道：“更像是尋常人家的羊倌兒，不慎衝撞了殿下的鹵簿……”

“尋常人家？哼，那怪他命不好。”

簾子傳出聲響。

當這道虛氣短的嗓音出現時，所有人都不再討論，低頭神恭敬地凝神靜聽。一雙太監的手飛快了拉開綢緞一角。

“世子殿下。”

一雙窄而細、縱慾過度的眼睛先在下。轎里人探出半，長瘦麪皮，形如鶴，淡青長袍覆著修長脖頸，淡雅的著品味殊類，絕非凡品。

大景樑王世子楚惟，像看螞蟻一樣，懶散目瞥過時書。

“本世子齎皇兄旨，奉命往迦南寺求福，衝撞皇命，已是取死之道。蕞爾淮南路刁民，何足爲慮？當場斬殺，勿復多言。”

時書：“？”

“？？？”

“………………”

我尼瑪。

“什麼意思？”時書嘗試復讀。

“你們，要殺了我？”

時書沒回過神，肩膀已被武將的銅爪鐵手揪住：“不知禮數，鄙村夫！世子讓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自認倒黴吧，下次到達貴人的車駕，記得有多遠繞多遠走！”

“草了！你們真殺？”時書回過味兒，苦苦幹了三個月活才維持下的命，居然就要被抓去砍頭。

“放開我！放開我！”時書去擰攥他手腕的鐵掌，反倒調轉方向，手臂無力地晃了晃，拖向大槐樹底下。

“太沒道理了！我不是故意的，何況，爲什麼衝撞了儀仗隊就得死！就因爲你是世子？賜旨的是皇帝？”

這陣喧囂早引起整支鹵簿隊伍的圍觀，行伍中竊竊私語。

看到那口漆黑油亮的大刀時，時書和古代社會隔閡的不解，轉爲了真實的憤怒，一下子炸了：“！該死的封建社會！”

絕和震驚在腦海中充斥著，時書忍不住：“嗚嗚嗚有本事就把我殺了，正好也不想活！”

“……”

吵吵嚷嚷，靜沸騰，傳到了人羣背後。

不遠跟在十六擡大轎後的一羣人中，起了輕微的喧囂，有人疾速走來，擡手示意暫時停下。

“且慢，相南寺大師找世子殿下回話。”

刀斧手道：“相南寺？”

“可巧了，正好撞在這裡。”太監袖著手，道，“既是去迦南寺祈福，自有相南寺的僧衆大人們作陪。該這牧羊年福大命大，有那羣仁心的和尚作保，興許能活下來。”

時書擡頭去，果然見幾位淡藍僧袍的禿頂和尚圍在轎子，低聲議論。這羣和尚脖頸掛著念珠，手持佛珠，白素履腳踏塵世苦海，都形清癯瘦削，神平靜自若，自帶一世外高人的氣勢。

“一羣和尚，能讓世子爺聽他的？”

“嘖，”太監鄙薄道，“聽你這外地口音，難怪不懂。可曾聽聞東都城十萬丈紅塵，相南寺得天眼，視衆生諸。南朝四百八十寺，相南寺佔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別說富商巨賈，試子舉人，翰林縉紳，連皇親國戚乃至當今聖上都時常與寺裡僧人走！城百姓禮佛燒香，求籤問卜，往來熙攘，還設有專門的相南寺市。不僅神明靈驗，威勢更是無雙，誰敢對這羣活佛說個不字？哪怕是世子爺，也有個求神拜佛的時刻，怎麼會沒商量？”

“更別說，這羣僧人啊，可都是千挑萬選的得道高僧，心如明鏡，澹然出塵，潔淨，可不是一般的和尚！”

刀斧手肅然起敬：“原來如此。”

片刻，似乎議定了結果。紛的人羣中，一道聲音響起。

“煩請刀下留人。”

“在下奉世子之命，來問這位檀越。”

清越聲響盪開，帶著磁，音質已屬於年人的嗓音。

“——這僧人倒不削髮，奇了。”

時書狼狽地聞言去，便是這一反應。

一道與竹林相映的海青禪，青年僧人單手持佛珠，分花拂柳，一步一步不急不緩朝他走來。等走近時才發現他如此高峻巍然，和浸香火的清淡禪皁白相違，像冰棱落石潭中，樸拙匣中斂藏著的銀乍泄鋒芒畢的寒劍。

青年僧人不曾戒，青如瀑，那深棕菩提子磨得油亮的珠串，卡在他青筋浮凸的大腕骨，襯冰冷。

約莫二十多歲，青年才俊，一素淨至極的僧袍，孑孑而立。

“大師，請。”太監退下。

來人隔時書幾步遠，目將他從頭看到尾，虛虛兩道從眼眸散漫地出，鼻樑直。

時書第一反應：帥哥，長得好牛。

第二反應：眉眼，危險。

第三反應：兄弟你這眼神，看狗呢？

事件另有轉機，時書著一張臉：“我不是刺客，只是追一隻小羊，正好經過這裡。”

來人隨之看去：“這羊有名字嗎？”

“喜羊羊，怎麼了？”

來人安靜會兒，黑如深潭的眸子上下將他打量，似乎探尋，片刻後道：“學習新思想。”

時書：“？”

“學習新思想。”來人重複。

時書：“………………………？”

就在時書以爲聽錯了時，對方轉似乎要行，時書猛地大喊了一聲：“……爭做新青年！？”

這五個字，時書心中彷彿到了祖國的召喚，憋屈了許久的一眼泉水終於活泛了，眼眶忍不住發熱，充斥其中：“爭做新青年。學習新思想，爭做新青年。青年大學習，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快進了！”

“哥們兒你也是大學生嗎！蒼天有眼，嗚嗚嗚終於有一個同類了！我好苦哇！……”

“……”

幾位將士滿臉莫名其妙，聲音過大，不遠的僧人也送來目。

什麼東西？咒語嗎？

在這山野之間，大梁世子的儀仗隊裡，明顯不符合場景令人費解的話一說出口，其他人議論紛紛。

來人眼睫烏秀，薄目細樑，面上沒什麼緒。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敢問尊姓大名？”

“我？我時書。你呢？”

“謝無熾。晚點聊。”

隨後，僧袍轉拂開，一步一步，步履穩重但並不緩慢，著萬事收斂於心的沉靜，回到世子大轎前相南寺僧人羣中，一位中年僧人見謝無熾擡手將掌心朝下覆，便點頭去到轎子旁。

“好小子，你真是命大！”

沒幾時，長隨快步走來：“世子說了，今日去寺裡祈福本是積德行善的事一樁，這小羊倌兒不慎衝撞，但罪不至死。伏惟菩薩慈悲，放你一命，積攢恩德，不以事小而不爲。也許這也是菩薩施下的一道考驗。放了你了。”

“……”

時書白皙的臉沾滿污水，爬起時後背發涼，剛纔氣得冒冷汗，裳混了雨水溼乎乎地黏在脊樑。

“還‘放了你了’，嘖嘖嘖。”時書心說：這樣說，難道還想要我謝你嗎？

一邊腹誹一邊著屁站到一旁，鹵簿隊伍繼續前行，小喜羊羊正咬竹林的一斗筍，哼哼唧唧，貪吃也不再跑。

留下姓名的青年僧人，冠袍帶履，和一位滄桑年邁的老僧並肩而行。

看到他，時書連忙喊：“哎！謝，那個謝什麼，謝無恥！你等等！”

“謝——無——恥！”

“弟子和他說幾句。”謝無熾聞聲，面無表向老僧施禮。

今日微雨，道路泥濘。謝無熾穿一雙皁靴，裡是白淨的素，踩在地中倒是不沾泥污，單手握著一把未撐開的油紙傘，站到枝幹拔展的翠竹林梢頭下。

油紙傘骨散開，細雨彙集涓流如般的雨串，點染斑斕了傘面，留下一方殘留餘溫的乾燥地。

時書嗓子發，問：“中國人不騙中國人，你是穿越來的？”

“嗯。”謝無熾視線像野火的舌，倏地過時書白淨的臉，下一刻窺探便消失無影蹤，恢復了僧人的清淡斂。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