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謝九郎進城翌日，各家拜訪的帖子如雪花般飛到他下榻的居琴園，但無一沒收到了婉拒的回禮。

據聞這位尊貴的謝家郎君舟車勞頓，需要休整一段時日。

羅家人見不到謝九郎，但羅紈之還不能完全把心放下。

想在送妾一事被拉到明面前，先跟謝九郎見上幾面，好歹清他的脾，才好行事。

不過沒有錢也沒有名聲請那些能上天地的游俠，只能用小錢打缺糧的乞兒。

乞兒比獨來獨往的游俠好在他們消息互通。

沒過兩日，羅紈之得知那位據稱不了長途跋涉之苦的郎君并未在居琴園裏歇著。

他不在居琴園，那會去哪？

羅紈之靠在窗邊，撐腮眺目。

視野的盡頭，羅家的白牆黑瓦之外，除了湛藍的碧空還有綽綽的青山綠影。

戈遲山素有豫州第一山的名，上有一座停雲觀，常有名人雅士清談論道，也是品茶賞景的絕佳去。

羅紈之并不確定謝九郎是不是躲山上閑，但左右無事，索找了個為老夫人祈福的名頭，請父親允去停雲觀。

羅家主為彌補多年來的薄，近來喜歡在面前表現寬宏與慈，隨意叮囑了幾聲注意安全就應了。

向來行事不落把柄的羅紈之還特意沐浴齋素後才乘坐羅府最簡陋的老牛車，去往遲山。

老黃牛懶散慢行，和鈴輕，聲音被熙攘的市井聲掩去。

在沿街吆喝賣聲當中還夾雜著幾聲“謝家郎”“謝氏”，這些長戟高門的傳聞就像是志怪小說裏那些怪陸離的奇聞總讓人津津樂道。

連映柳都聽到不，時不時倒豆子般向羅紈之傾訴。

譬如謝三郎有潔疾、謝三郎的侍婢都通琴棋書畫、謝三郎飲酒只飲千金釀、謝三郎喜歡養貓……

還有就是那人勸酒的事，讓謝氏三郎和冷酷無掛上鈎。

牛車裏，映柳眨著眼，真心實意地勸道：“娘子，謝三郎雖好，但不如九郎溫，不妨換之。”

羅紈之忍俊不。

“他與謝九郎份不同，有可為也有不可為，為謝家宗子，豈能由人牽著鼻子走，我想他那個位置，最不喜被人脅迫。”

映柳好奇：“這麽說小娘子覺得他沒錯？”

“我可沒說他無錯……”羅紈之被問住了，良久後才低聲道：“或許，錯的不是他高高在上，錯的只是我們份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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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雲觀在遲山半腰上，黃牛拉著車吭吭哧哧爬了大半個時辰才到。

正值春大好的時節，停雲觀前門庭若市，各家的牛車占滿了空地，青煙如雲騰騰升起，渺渺如仙境。

映柳有機會來此玄妙之地，不由睜大了眼睛，嘆道：“比廟會還熱鬧！”

羅紈之戴著幕籬從牛車鑽出時已經大不妙。

外邊烏帽紅、香鬢影，多的是年輕郎影，可見來遲山撞運氣的“聰明人”不止一個。

在如此熱鬧之地去尋那躲閑的懶散人，這不好比開山采珠，磨磚鏡？

趁著觀參拜，羅紈之把停雲觀每個角落都逛了遍，徹底死了心。

謝九郎絕不可能藏在停雲觀，算是白折騰了一趟。

映柳不忍見洩氣失，哄道：“反正天還早，九娘還有什麽地方想去的嗎？”

難得出來一趟，映柳也想多玩耍一段時間。

什麽地方想去？

羅紈之向後，山石嶙峋，樹木蔥郁，遲山山峰上生有株歲數很大的老桃樹，還是月娘告訴的。

追憶往昔說過一件憾事。

羅家主寵時曾許諾要在芬芳時節為折一支老桃樹的花枝給簪發，後來失寵了，此一諾便無疾而終。

羅紈之仰蒼郁高山，輕聲道：“我想爬山。”

映柳跑去同羅府派來的車夫和家丁說明況，小娘子誠心祈福，還要多些時間，又給了些錢打發他們去路邊的茶攤歇息。

羅紈之戴上幕籬，從停雲觀後邊的山徑拾階而上。

映柳于力上不如，每過一柱香時間就要問上一句“娘子到了嗎？”

羅紈之從未登過遲山，只聽那些文人客賦詩說什麽“今朝我輩采雲去，披星戴月遲遲歸”，說的就是遲山高。

可是擡頭山，并不覺得此山高不可攀。

纖指從帷幔裏出，羅紈之指住路邊一凸出的圓石，“不若你坐這歇會，我再去前面瞧瞧，至多天暗，我就回來與你下山。”

映柳拉著的袖，猶豫了片刻，才錘著委委屈屈地答應。

唉，這山究竟有什麽稀奇，小娘子這麽欣然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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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們都不知遲山山頂除了一株老桃樹之外，還有一座新建的別院，倚山而建，丹楹刻桷、飛檐翹角，在桃溪柳陌的山峰，猶如神霄絳闕。

最險峻，竟能工巧匠造出一座掩在樹冠當中的觀山亭，可將山景盡收眼底，

此時就有兩人正憑欄而，見曲折蜿蜒的山階上居然出現獨行的登山客，來人穿著淡青半袖齊腰襦，邊領口鑲著花邊，蓬松的烏發用青帶紮出十字髻，手裏還拿著頂垂紗幕籬，行如拂柳，姿窈窕。

是位年輕小娘子。

其中一位郎君突然拍著丹紅的護欄大笑起來，面皮上的簌簌往下掉都顧不上，還邀後面的侍衛來一同取笑，“你瞧瞧，你家郎君躲哪裏都沒用，他上這香味十裏之外都這些小娘子嗅到了！”

冷面侍衛并不落套，只很有章法道：“郎君有命，生人勿近，上不來。”

果然，侍衛話還沒落多久，馬上從山道上就走出好幾名高大侍衛，將那小娘子嚇得攥了幕籬，侍衛與說了些話，小娘子愣了愣，而後三步一回頭離開，好似還依依不舍。

“唉，又一斷腸人，謝郎好無。”庾七郎趴在欄上，搖頭惋惜。

“非我之意，何須多。”

謝郎連看都沒有細看，只顧眺遠，面部被山亭的飛檐影籠罩，廓被模糊去，依稀能看見他上挑的下頜折連著頸，猶如運筆流暢的線條，寥寥幾筆，與神會，秀骨清像。

這是被吹捧慣了，見這些慕他的郎猶如過江之鯽，便見怪不怪。

庾郎君這廂唱獨角戲無趣，繞著山亭走了圈，坐在另一側從懷裏出笛子開始嗚嗚吹了起來。

時下世族文士多恣意隨，哪怕吹得難聽也不顧別人死活。

侍衛忍了又忍，都想將他扔下山去。

“胡人國，橫遍野，七郎見了就生出這哀音來？”

謝郎扶欄回首，他的嗓音比庾七郎胡吹的笛聲聽許多，低潤沉穩，帶著弦散音的松沉。

庾七郎放下能吹出鬼音的笛子，聳肩道：“除了這哀音又能如何？陛下沉溺江南富足安泰，毫不理會北方的混局面，豫州、荊州的刺史養寇自重，眼看著一寸寸土地都給胡人占去，難難難！”

他把笛子在手裏轉了個花式，睨著憑欄而立風姿卓然的謝郎又道：“戈世家滿心歡喜，都盼能與謝氏好，可以到建康分一席之地，你倒好，一個不見，躲了個幹淨。”

“我此行有要事，暫不見人是怕有人在背後揭我底。”

庾七郎馬上用笛子啪啪啪打了好幾下自己的子，“不說，某保證不說！”

他轉了個正舉手要朝天發誓，忽然餘瞥見下方燦若朝霞的桃樹旁立著一道眼的影。

不是那先前被趕走的小郎嗎？

他立刻轉了興趣，“咦，是那小郎，怎的一心在摘桃花？”

倘若這郎再往前走走，就能發現這座別院的大門，就能見到躲在裏面的謝家郎。

發現新奇事，庾七郎不自己獨樂，還招呼侍衛一同共，“蒼懷過來瞧瞧，是你們郎君自作多了！人家可不是來找他的，你們還專登去趕人，不人？”

蒼懷挪步去瞧了眼。

果不其然見到先前那郎一門心思都放在桃花上，正踩住石頭出手臂折桃枝。

不過是怎麽爬上來的？不是被趕下去了嗎？

看出蒼懷不解，庾七郎并起兩指頭比劃解釋：

“這有何奇，前有石階能上，後面也有土路能爬。”

只是山路險，有人。

庾七郎遞了個挑眉：“你怎麽說？”

謝郎君罔顧他的取笑，就t評論了句：“倒是個固執有勇的郎。”

“是吧？見呢！”庾七郎就喜歡看人吃癟，心想這謝家郎還看不上這些郎，但也不是所有郎都對他趨之若鶩！

謝郎君被他依依不饒揶揄也無于衷，“天不早，你該下山了。”

這絕立馬就從陌生小郎移到庾七郎自個頭上，令他心如刀絞，捂住口假裝痛道：“山太高了，勞好心的‘九郎‘搭我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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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一枝桃花從樹幹離，帶下幾片緋紅的花瓣飄落，羅紈之收回踮起的腳，忽然間又想起那幾個將從山石階上趕下的帶刀護衛。

戈的世家大族裏頭有幾個能使喚得了那等氣度貌的護衛嗎？

依這些年的見聞，若庾家都沒有，其他人家更不會有。

那他們來自哪？

一個答案呼之出，羅紈之心跳逐漸加劇，背上都熱出了薄汗。

抱手裏的桃花枝，趕回到先前那條“野道”上。

來時便覺得此奇怪，遲山半腰以上并無馳道，若要登山只能循階而上，因被侍衛阻撓又不肯放過即將到手的桃花枝，才胡打誤撞發現了這條掩映在灌木後的路。

雖是野路，但路面上有許多不尋常的細小碎石，仿佛上特意從他運來好填平石塊隙，一些新鮮的桃花瓣被風吹來，被碾碎泥，顯出兩道新鮮的車轍。

羅紈之沿著車轍印往前慢行，時不時退回來反複，終于在太曳著餘暉時，聽見後蹄聲漸大。

回過頭，從幕籬的垂紗裏開一條隙。

與山階上那幾名裝扮無二的護衛分作兩列，騎馬護持著中間那輛深寬敞車廂，車前是兩匹戴著金銅帶、紅纓的高大白馬。

時下的貴族皆喜乘牛車，以示份高貴，有人用馬車。

羅紈之的困只存了須臾，待馬車接近，看清車夫旁坐著的人，心底又升起驚疑。

“停車停車！”庾七郎袖子飛起，見沒人理會，就朝後掀開簾子。

裏頭的人沒有計較他的失禮，依言出聲：“停車。”

那道聲音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卻有種令人骨神迷的從容不迫。

馬車緩緩停在羅紈之旁。

羅紈之掛起帷幔上的垂紗，出小臉，匆匆擡目，只看見庾七郎後車廂裏錦緞團簇的飾以及一只持卷的左手，指修潤而長，手背上牽出三道筆直的骨線，微隆起的青管宛若游龍盤踞其上。

只要的視線再擡起幾分，就能看清裏頭郎君的臉，可并沒有這樣做，而是很快收回目，朝前邊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庾家七郎行禮。

庾七郎怔了怔，很快就彎眼笑道：“羅娘子，你怎會在此？”

羅紈之摟住滿懷的桃花枝，聲道：“小娘喜歡遲山上的桃花，我來為采幾支。”

“果然！”庾七郎哈哈大笑，朝後面大大“嘖”了聲。

羅紈之不知他在笑什麽，但是敏銳察覺是與自己，以及車裏的郎君有關，不好深究，便著他問道：“庾郎君是來賞景的？”

庾七郎搖頭，“是來訪友。”

羅紈之沒有追問，亦沒有表現出對他友人的好奇，甚至這會連眼睛都安安分分沒有瞟。

庾七郎不信羅紈之沒有聽到戈最近的風聲，所以更奇怪這郎如此沉得住氣不打探，難道是謝家郎的名還不夠響亮？

他相信馬車裏的“謝九郎”定然在平靜的面皮之下也會生出一些疑。

自己這個謝家郎怎麽不郎歡喜了？

庾七郎一想到那個畫面，差點忍不住捧腹大笑，費力忍住才問：“羅娘子怎的一人在此？”

羅紈之適時出為難神，弱聲低語道：“剛才我要到山頂折桃花，半路被護衛阻攔……只能避貴人之嫌，繞路而行，現采花而歸，見天將晚，恐令阿父不悅，不知可否能借郎君車駕順載，送我下山。”

庾郎君“唔”了聲，朝被冷落一旁的車主投去憐一瞥，故意道：“羅娘子可求錯人，車不是在下的，乃是這位郎君的，你若想借車代步，當求這位郎君才是。”

說罷，他還心地把屁往外挪了又挪，生怕阻了後郎君灼灼之姿。

謝昀肘撐在蹄形玉幾，聞聲就將拿書的手垂下。

庾七郎一心想看熱鬧，他清楚得很，都問到面前了，他也沒有非避著不理人的道理。

目隨意遞出，只見車外站著一位烏發雪的郎，容貌倒是不俗，不過只是不俗爾，泛善可陳。

恰在此時羅紈之睫羽揚起，盈眸直視。

若說琉璃珠麗，那更的便是被照亮，異彩生輝的琉璃珠。

羅紈之立在夕下，那雙桃花眼就好像被照亮的琉璃珠，彩溢目，那眸轉神漾，直令人心魂俱。

謝昀垂眸凝視。

這郎第一次直視他，第一次同他說話，眼中沒有雀躍，聲音更沒有激，有且簡簡單單四個字。

“郎君，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