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醫書尋草藥是為數不多的喜好,乃獨居漳河畔的那些年里養的。
漳河水退之后,草廬中值錢的東西所剩無幾,意外尋到兩本殘破的醫書。可惜教讀書的先生在來冀州的路上就遭遇時疫去世了,便一直沒有正經開蒙讀過書,不識字不通文。而僅剩的一位醫奉也喪生在那場洪水中,兩本醫書想來便是的。
所幸出門往東半里有一位教書的老先生,半不遂地癱躺在破屋中。隋棠便拿著書來請教他。
兩個人,一個是被世人唾棄的帝國公主,誰都知道公主命格原是大貴之相,因妨礙雙親手足才被逐來冀州。這一來,便惹漳河發洪水,可見是貴福未至,災禍先行。不知是誰在何時傳出了這樣的言,漳河畔的百姓怨恨之余,想起前些年公主被冀州牧衛泰捧在高臺的景便又心生畏懼,于是索對敬而遠之,不理會。而那老先生,患頑疾邋遢無比,無妻無子,在這個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年月,自也無人愿意管他。
一個妙齡的,一個六旬的老人,就這樣作了伴。
“孤管你吃喝,還給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認字。”
“孤認了字,學了醫,便給你治病。”
于是,將近一年的時,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頓飽飯。隋棠腸轆轆但學會了不字,將一本醫書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醫書看到一半,隋棠開始上山采藥,熬藥給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幾回,手抖得不那麼厲害了,便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本《同鑒》(1)扔給。
七零八落的一本書,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著待老人口齒清晰些,再讓他教自己讀書。
老頭哼哼冷笑。隋棠知曉他的意思,是說等不到了。
“能等到,這本書上還有好多藥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尋到不草藥了,就差兩味。而且第二本書是講針灸的,待我學會了,我也可以試試。”
隋棠很幸運,沒到半個月就湊齊了剩余草藥。
老頭很不幸,這個半吊子小醫只懂配藥不懂藥量,他在服用了的第三湯藥后,死在了一個銀河倒掛的夏夜里。
漳河畔的天和漳河水連一片,天上的月亮落進江水里,河畔的手持扇給老人細心趕蚊蟲納涼。四野的螢火蟲眨著亮晶晶的眼睛,是飛來人間的天上星。
小姑娘測著老人鼻息,在他邊坐到天明,手中的扇搖啊搖不敢停歇。
又只剩了一個人。
所幸認了些字,識得不草藥,便蒙面換妝,尋一些奄奄一息的人,給他們送一些可能有用、可能無用但也能當水喝的湯藥,死馬當作活馬醫。活了算醫高明,死了也賴不到頭上。
和他們說,是天,不收診費,但香火。
一個香梨,半袋紅棗,三兩小麥……皆為香火。
吃的,攢下來的“香火”被送去城里售賣,得了銀錢便去買筆墨,再去城西的書攤看醫書,一目十行,回來默于樹葉上。然后學會更多的醫理,認識更多的草藥,可以給更多的人治病,獲得更多的香火,如此往復,如此存活……
是故,這廂置于金闕玉樓中,又是杏林國手環繞,漫漫,自然生出這念頭。卻只是張了張口,閉上沒再說話。
實乃方才殿中驟然的息聲讓警惕,眼睛看不到,耳力卻好了許多。先是周遭醫呼吸聲急促起來,隨后還有個人抬袖拭汗的布帛聲,聽得很清楚。
醫回話無錯,這莫名的恐懼只有可能是藺稷無聲的威。
隋棠不再累人不安,冷臉扭過頭去。
頃刻,聞腳步聲忽近,四周影暗下,不由坐直了子。
“殿下臉不好,是醫的方子有問題嗎?”藺稷在隋棠前一尺之地站定,沒有坐下,低垂的視線落在頭部白上。
隋棠暗嘆,自個都瞥頭避過他了,還能被看出擺臉。且這人說的是什麼話,盡想旁人的不是了。
旁人好的很!
哪個能似你這般盛氣凌人!
“醫的方子很好,孤沒有不滿意。”
秋風從半開的窗牖吹,隋棠摟了摟肩,將在臂彎中的披帛蓋在上頭,“倒是司空大人平白無故為何要給人臉嚇唬他們?他們兢兢業業看病,規規矩矩回話,并無不妥!
”
藺稷聞言,回想片刻前場景,不由眼帶笑意,曉風拂月。
他手輕輕合上了窗,靜看眼前一張薄怒難抑的素凈面龐。上輩子,他鮮見過生怒,笑也多半敷衍又虛假。
這會,秋渡在隋棠上,散出淡淡的,將的怒意染得更深些。
藺稷覺得甚是好看。
他的余瞥向投在桌案上的婦人的影廓,手慢慢描繪影子,雙目卻不離眼前人,“臣沒有給他們臉看,只是晨曦淺金,日和煦,景中靈有致,臣沉迷了些。未曾及時給他們應話,如此誤會了。”
賞景出神?
隋棠聞這話更覺他猖狂無比。
若非平素威勢迫人太過,這般尋常的走神何至于讓人如此畏懼!
然心中到底掛念丹朱一事,不與之糾纏攀談,只攢出個和煦的笑,“如此是孤多心了。”
這笑太過悉。
是前世面罩。
掩蓋重重心事,地久天長將背脊垮,連呼吸都窒悶。
藺稷在桌案描摹廓的手頓下,正好落在鬢邊頰畔,槽牙。
“殿下笑得勉強,臣知您心事,也曉得您的委屈。”
隋棠蹙眉向他。
“殿下奉皇命嫁來司空府,想來只是責任而非心中所向之所鐘。您可是打算若臣不敬您或是強迫您,您便以死明志全己清白之?如此,既算是沒有辜負陛下的手足意,且又能以一死讓臣百口莫辯,便也算死的其所?”
隋棠眉間皺得更些。
藺稷看著眼前單純至極的人,輕嘆了口氣,好耐心地繼續幫扶,“殿下將毒藥藏于牙口這般大的事,若是讓陛下和太后知曉,不知他們會傷心何等模樣!”
聞這話,隋棠終于恍然。
原來藺稷竟是這般認為的,竟然沒有將丹朱的事懷疑到阿弟上。如此便是從他們君臣斗爭的政事化了一介婦人之怨的私事。即便他惱怒,也只是針對而已。
“是孤任出此下策。實乃因你我從未見面,你又長孤足有八歲。傳您兇神惡煞,暴戾,孤不愿意又無辦法,便只得如此。”
“大人若要將這事告知陛下與太后,孤無話可說。”隋棠已經徹底安下心來,挑眉道,“孤只是好奇,司空大人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藺稷這會也不看了,只注目桌上因窗牖閉合而變得斑駁的影子。他逗影子的面頰,須臾又了兩下,似在里頭的那顆牙齒,“殿下人在臣,周都是臣的人,臣知曉這點子事也正常。”
他抬起頭,繼續教授道,“殿下該問的是,臣如何丟下三軍孤從戰場撤走,千里迢迢奔回府中,難道只是為了拿出您口中藥!”
“對!” 隋棠頷首,“你為何千里迢迢回來?”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勝三軍。” 藺稷著笑,微微湊往隋棠,“殿下信嗎?”
第7章 盲之故 臣給殿下引路。
如此調侃的話,隋棠自然不會信。
藺稷之后也未多言,道是公務纏,去了前衙政事堂。只是走時留話與,日后若有所缺,有所需,直接與他說便好。他若不在,告知崔芳辦理便可。
時值崔芳帶人送藥而來,隋棠飲過,與道,“孤要回宮,你吩咐人備車。”
崔芳并非尋常掌事,乃藺稷暗衛營的人。當日撥來照顧隋棠,主要便是行監控之舉。確實能理隋棠在府中活的任何事宜,但是要離開司徒府,便需問過藺稷。
這會藺稷了政事堂,那已經合門。政事堂的規矩,凡合門期間,非政務不通報。
隋棠道,“司空大人說了,孤若有所需,他不在時,同你說即可。”
崔芳有些為難道,“但婢子確實沒有收到大人新的指令。”
隋棠只恨自己反應遲鈍,沒在藺稷說這話時,就把事說了。原是在他走后,回顧這一晝夜發生的事,一顆心落定,卻又忍不住歡騰。如此生出想要即刻見到至親的念頭。
“那你領孤去政事堂,孤自個與司空大人說。”
崔芳領命應是。
政事堂的守衛比崔芳還秉持規矩,亦或者眼中只有司空并無公主,只一句“非政務不通報”,拱手回絕了隋棠。
隋棠在門前僵立半晌,對座上的胞弟愈發同。
晌午日微醺,秋風徐徐,隋棠在東廊坐下,聞得對面翠葉沙沙。崔芳說,政事堂東邊這四下皆是回廊亭臺不植花草,只有西邊植滿了大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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