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英雄配人，也是一段難得的佳話。

但祝府近年來人丁寥落，祝老爺病逝后，祝家剩祝老夫人持，早早為祝兆銘娶了正妻周氏，已育有兩子，分別是祝軒和祝隆。

周氏和祝兆銘雖說算不上深，也稱得上相敬如賓。

琴姬進府當天，周氏便死活不依，鬧得一番犬不寧。

最后祝老夫人發了話，將琴姬留下了，只因已有了三個月的孕。

這樁風流事很快傳遍了街頭巷尾，祝兆銘不以為意，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恨不得更招搖些。

半年后，祝家喜得千金，祝兆銘大擺筵席，滿月宴上為賀戰平匪清，遂起名為祝清。

此后，祝兆銘和周氏徹底離心，滿心滿眼只剩琴姬。

祝兆銘的日子過的里調油，與琴姬寸步不離。周氏逐漸心灰意冷，憂思疾，一副心全寄給了兩個兒子。

長公子祝軒骨不錯，事穩重，又生的英武俊朗，頗有其父之風。十六歲生辰時，周氏送了他一匹駿馬，教他像父親一樣在馬背上建功立業。

長公子勤勉的很，日日夜夜泡在練武場上。

中秋大雨，剛放晴幾日，祝軒照例去馬場練功。不料策馬時馬突然發了狂，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斷了脖子，當場斃命。

消息傳回府上，周氏恍惚許久，又哭又笑，猛然氣急攻心，吐出一大口，竟直接撒手人寰，去黃泉路上與兒子作了伴。

祝府一下辦兩場喪事。

沒等辦完，朝廷傳回一紙詔令，急召祝兆銘出征北境。

臨行前夜，祝兆銘得知琴姬又有了孕，只留下了一句“等我回來給孩子起名”便離了京。

不曾料到匆匆一別，從此天人永隔。

琴姬臨盆時是個雨夜，恰逢喪訊傳回盛京。

祝兆銘敗走居侖山，潰散時遇到泥石流，全軍覆沒，連尸首都沒找到。

敗仗失將，不發喪，送回祝府的只有幾封家書和幾件裳。

至于家書里寫了什麼，不得而知。

只知道祝老夫人讀完家書，將剛生產完的琴姬拖下床榻，掐著的脖子，大罵是吸人啖人的妖。

天還沒亮，琴姬攥著家書跳了井。

而那個一出生便沒了父母的孩子，便是祝箏。

祝箏六歲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是祝清識字后取的。

六歲以前，在祖母口中的名字只是三個字。

“喪門星。”

小時候，祝箏并不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只知道自己不討祖母喜歡，不論做什麼都不對，輒打罵挨罰。

學著乖巧，學著聽話，可祖母連正眼都懶得看。

自從長孫意外夭折后，祖母的心力就十十放在了祝隆那獨苗上。

奈何骨欠佳，又力太沃，缺管教。這獨苗很快長了個枝葉大，旁逸斜出的廢。

盛京人人皆知祝府上的二公子祝隆，放浪形骸，私德糜爛，吃喝嫖賭，腦滿腸，是個撓一撓就會掉金稞子的大年豬。

祝箏長到十歲時，已出落的顯眼。祝隆開始“無意中”闖進和姐姐的閨房。

一到夜里，三姐就會把祝箏過去一起睡，將門窗的鎖都換了，再拿桌子柜子頂的嚴嚴實實。

即使這樣，也睡不安穩。

同在一個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落單時總會冷不丁撞見祝隆，他毫不掩飾自己猥糜的目。

“瞧瞧瞧瞧，我這兩個妹子越發水靈了……等這兩顆桃兒哪天了，可記得先讓哥哥嘗嘗，不能活活便宜了哪家的外人摘了去。”

祝隆的里像含了油，語調黏膩的令人惡心。

祝箏啐他，“豬狗不如！”

“好妹妹，我可是你親兄長。”祝隆也不惱，癡笑道，“我是豬狗不如，你又是什麼東西？”

祝箏瞪他，“反正跟你不一樣。”

祝隆哈哈大笑，一雙手掐在的臉上，“門上那小鎖頭可記得鎖嚴實了，不然哪天忘了，妹妹可就得從里到外被哥哥變一樣的嘍……”

祝箏被祝隆里的酒濁氣熏的發嘔，被一把搡在了地上。

人小力微，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夜里詛咒他早點去死。

十二歲那年，祝隆真的死了。

死在了花柳巷子金香樓里，最紅的花倌兒床上。

花倌兒立刻報了，府通傳祝老夫人去金香樓認尸時，樓外已然圍了里三圈外三圈，祝老夫人腳步虛浮地撥開人群，桂香嬤嬤跟在后，著人發些錢，打發看客趕散了。

可越是散錢，就越是人多。

祝箏在人群里，向金雕玉砌的大廳中停著的窄窄竹床。床上著一個白年豬一樣的人，僵一個不堪目的姿勢，上連片布都沒蓋。

那時的祝箏，尚且不夠理解死亡，只能看到祖母搖晃的背影，像是天塌了一樣。

踮著腳的祝箏在人群中站的不穩當，被人推倒時驚呼了一聲。看到祖母忽然看了過來，那眼睛里淬著的恨意令人遍生寒。

祝箏下意識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沒等想明白，就看到祖母穿過人群，長手過來一把拽住了的頭發。

祝箏被扯的一個踉蹌，還沒站穩，一個掌已經結結實實地打了過來。

臉上被長指甲刮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里瞬間涌滿了腥味兒，一陣陣耳鳴塞滿腦袋，好半天只看到祖母的張張合合，尖聲大罵著什麼。

努力去聽，只聽清了三個字。

“喪門星！”

“祖母......”祝箏愣愣地喚了一聲。

祝老夫人的臉變得陌生又猙獰，花白的發髻都散了，金簪子銀墜子掉了一地，“別我祖母！你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樣是喪門星！我們祝家到底欠了你們什麼，惹上你們這群討債來的災星！你們是不是非要克死全府的人才罷休！那你克死我好了！我一把老骨頭，你要討債，現在討我的命走啊......”

圍著的人群臉各異，嘈雜聲很快淹沒了祝箏。

忽然想起小時候被祖母用鼓槌砸中腦袋那次，腦袋昏昏脹脹了好幾日，聽人說話也是這樣，忽近忽遠。

耳朵忽然被捂住，抬頭，瞧見三姐一雙哀戚的眼睛。

祖母似乎還沒解氣，作勢又要扇掌，祝清小小的子猛撲過去，死死抱住了祖母的腰。

“跑啊箏兒！”祝清嘶啞著聲音喊道，“往外跑！別回頭！”

祝箏開人群，撒開步子跑出了金香樓。

就這樣一直跑，跑到了天黑下來。

不敢回府，也無可去，隨便尋了一條亮著燈的巷子鉆了進去，爬到巷尾的樹上躲了一夜。

天亮了。

一夜沒敢合眼。

坐在樹上默默掉眼淚的時候，姐姐找到了。

……

每一次，姐姐總能找到。

淚珠浸了祝清的子，祝箏緩緩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悉的蘭花香氣環繞，忽然記不清自己幾歲了，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每次了委屈，總是這樣躺在阿姐懷里。

阿姐會輕輕拍的背，在耳邊輕聲安。

“快快睡，天一亮，壞事都會好。”

*

祝箏這一覺睡的很沉，醒來時，已是另一個天亮。

被送回了自己的閨房，天過窗欞灑在嵌著翡翠的檀木床榻上，錦繡帳頂斑斕生輝。

顯然祝箏絕不會因為偏才分得一份富麗，只是在祝家，這已經算得上簡樸了。

畢竟，祖母向來最在意的便是面，連祝隆那樣的死法都是風大葬了。

連同那個素未謀面的將軍父親，父親的發妻，素未謀面的哥哥祝軒一起，長眠在祝家的祖墳中。

一同埋在黃土之下的，還有祝家上下數十年的福祚榮。

高樓有傾，盛宴必散。

從此，祝家只剩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祖宗，和兩個未到及笄的孤。

家底雖不至一朝一夕敗，可就像個梁去磚的高塔，人人都知道它要倒，沒人知道它幾時倒。

也許在百年后，也許就在明朝。

對祝家的結復雜到不愿去想，可想保全姐姐，就必須保全祝家。

想到這兒，祝箏心里空落落的。

在無形的棋盤之上，每踏一步，每行一格，都關乎著和姐姐能否劫后余生。什麼清譽，名聲，不過是些虛頭，祝箏就算把能賭的統統賭上，手上的籌碼又能有幾何呢……

水榭詩會上一時沖，太過鋌而走險。

起始便落錯，還偏偏惹上容衍。

這一遭，不知道要橫生多枝節……

祝箏低頭輕嘆了一口氣，煩悶地了頭發。

沒多大會兒，聽見鳴翠推門進來，小心翼翼地開口。

“四小姐，老夫人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