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嚴查 搖搖墜。

第六章

明蘊之醒來時，裴彧已經去上朝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或許也是連著兩日被折騰到深夜，累得不輕。

廣明殿空，空氣中只有淡淡的紙墨香氣，混雜著些許雨後的，縷縷鑽的肺腑。

裴彧不是個縱聲的人。印象中，除了剛婚那陣子，幾乎從未連日索取過。

昨夜讓留下，或許是因為落了雨，也有可能是因著晚膳可口，又伺候得舒心……明蘊之剛醒，頭腦糟糟，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

直到回到悉的宮室，那離了魂兒的七竅才緩緩歸位，不再胡思想。

還是臨華殿好。

用過午膳，青蕪領著幾個宮中管事來回話。臨近中秋，明蘊之也忙了起來。

中秋宮宴皇室宗親都要出席，不得怠慢。再過陣子又是皇家秋獵，滿京的勳貴都要一同參加。

掌管宮務三年，宮宴辦過多次，這樣大陣仗的秋獵卻是頭一回。

看著名冊，手中勾選著什麽，耳邊是六局二十四司的一一回稟著份的事務，明蘊之聽罷，將名冊遞了下去。

“尚服局的方姑姑去歲告老出宮，如今尚服的位置還空缺著……”

明蘊之語氣和，泠泠的音像是山間涓涓淌過的溪流，玉瓷似的指骨還輕輕撚著支玳瑁管紫毫筆，人瞧了便心生親近。

沉一聲：“今年宮人們的秋裝，是哪位姑姑經手的？”

尚服局的被問了話，為首的那個當即掃過一眼底下人，越過衆人上前曲了曲：“回娘娘，是奴婢。”

“原來是秦司，”明蘊之放下筆，畔輕揚：“如果本宮沒記錯的話，秦司也是宮中的老人了吧？”

“是。”

秦司雙手疊，長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奴婢從前伺候過麗妃娘娘，得了娘娘恩典，尚服局掌事。康王殿下婚時，一應穿用皆出自奴婢之手。”

後宮佳麗三千，獨麗妃娘娘最陛下寵，又育有皇三子康王殿下，聰慧機敏，很得陛下重用。

有麗妃娘娘做靠山，在尚服局本就橫著走。方姑姑告老之後，論資排輩也該填了缺。

誰知宮務由太子妃掌管，這任命遲遲不下，背地裏早就將太子妃唾了八百回，今兒個終于等到了。

“既然是宮中的老人了，應該也知曉宮中的規矩。”

明蘊之飲了口茶，指尖把玩著茶蓋，茶蓋撞在茶碗的邊沿，輕輕作響：

“以次充好、監守自盜……依照宮規，該如何置？”

青蕪：“回娘娘，以次充好，應當笞五十，逐出宮去。監守自盜貪墨超百兩者，杖一百，流三千裏。”

“……娘娘！”

秦司正等著升任，誰知聽得這麽一句，一便直直地跪了下來：“娘娘何以如此說啊，奴婢一直盡職盡責，本本分分，從未做過什麽監守自盜之事！”

青蕪哼了一聲，“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拍拍手，小太監托著幾件秋裝上前，青蕪正道：“我們娘娘從不會作出空口白牙污人清白之事，諸位且看看，這些裳可對？”

只聽同在尚服局的驚道：“樣式花都對，只是這緞子……”

“秦司好生聰敏，只將三等以下，和無品階宮的細麻布換作葛布，又用稻草桿換作夾襖中的棉絮，闔宮上下三等宮數千人，秦司從中牟的利又何止百兩？”

青蕪擡了擡臉，“去歲放了不適齡宮出宮，新做的春裝不曾發放，諸位瞧瞧這，有多是新做，又有多是舊？”

“秦司，你還有何話好說？”

秦司在瞧見那幾件秋裝的時候臉就變了，跪在地上兩手發。

這麽會兒過去，也回過味來了，今日喚出來，不是來審的！太子妃早知曉此事，卻不顯山不水，半點風聲沒出來，在暗裏查了個清楚，只等此刻。

在尚服局十餘年，這樣的事又豈是今年才有？宮中論資排輩何等嚴峻，末等宮的吃穿嚼用被克扣也是慣年來的常態，許多事在宮中自有一番準則。

歷來執掌宮務的娘娘們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們撈些油水……

“娘娘，奴婢冤枉，奴婢當真不知！”

秦司掙紮起來：“奴婢，奴婢要見麗妃娘娘！”

“麗妃娘娘若是知曉秦司做了這些事，怕是會更惱吧？”

尚服局是差，宮中破了腦袋都想進去，能在尚服局待上數年，有資格在太子妃面前回話的，誰背後沒有個靠山。

見秦司將倒，同在尚服局的張司當即道：“難不這件事，麗妃娘娘也知曉？”

“你——”

秦司面如死灰，這事若是攀扯出麗妃，主子倒是不會有什麽損失，但和家人的命……

長嘯一聲，涕泗流了滿面，哀哀認罪。

秦司被帶了下去，方才開口的張司一副揚眉吐氣的模樣，只道自己將要走馬上任，升為五品尚服了。

“既然如此……”明蘊之看了看名冊，“劉司飾多年來兢兢業業，不曾出過差錯，尚服一職，便予劉司飾吧。”

劉司飾？！

六局衆人驚了又驚，不知太子妃殿下這是什麽路數。

同在尚服局，誰人如何不知曉秦氏背後是麗妃，劉司飾更是！這剛置一個又提拔上來一個，太子妃究竟是什麽意思？

張司咬了咬牙，第一個道了恭喜。待到衆人聽了訓，從東宮離開後，張司看著剛升至尚服的劉司飾，冷嗤一聲，轉道去了長秋宮。

青竹親眼瞧著人轉了方向，哼了一鑽進臨華殿，與明蘊之回話。

明蘊之頷首，蘸了蘸朱砂墨，將六局的名字劃去幾個。

剛婚的時候，陳皇後便稱病，大方地將宮務移給。

明面上是大度好心，得了個放權的賢名，實則給惹了不禍端。

是晚輩，皇後子再不好，也有貴妃麗妃幾個高位嬪妃接手協理，怎麽也不到這個剛婚的小輩全權接管。

奈何皇後娘娘下了懿旨，明蘊之再不願，也只能頂著多方力和衆人的眼紅，將宮務接了下來。

正因此，剛接手宮務那陣時日，明裏暗裏不知吃了多虧。

青蕪一度勸還宮務，多與太子殿下親近，趙嬤嬤卻攔著：“小妮子短視，莫要誤了娘娘！”

“若是尋常人家倒也罷了，但這深宮之中，沒有任何事能比手上的權柄更重要。你以為那些娘娘王妃的爭來搶去，是為了上趕著去算賬、當管家婆的？”

趙嬤嬤罰了青蕪，又對道：

“與太子殿下親近的確要，老奴也盼著娘娘與殿下恩。可娘娘，恩一時，抵不了一世。”

明蘊之那時聽是聽了，想的卻沒趙嬤嬤那麽多。

只是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要敗下陣來，強撐著搖搖墜的面。

許多次咬牙撐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要和裴彧開口。但每當生出這樣的想法，就會不可控地想起婚那晚，裴彧所說的話。

在他淡漠的眼神裏，那本就不強烈的勇氣就這麽熄滅下去。

三年過去，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會因為一點小事，流眼淚的小娘子了。

撚了撚指尖染上的一點赤墨痕，用帕子輕輕拭去。眸靜如止水，溫婉的弧度中帶著些不留面的鋒芒。

有些事不計較，是因為旁人對的本就不是可以控的。父母之尚且不能強求，更何況是夫妻之。

但還有些事，只是尚未到計較的時候。

宮宴過後便是圍獵，還有得忙。且給那些閑來閑去的娘娘們找些事做，以免生事，惹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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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肯開口麽？”

龍驤府地下暗牢中走出一道頎長影，在聽到聲音的時候漫不經心擡眼，出一張冰冷似寒玉的面容。

“是個骨頭。怎麽，殿下急了？”

鎮國公世子陸珣，其母是陛下嫡親的小妹慶德長公主，如今執掌皇家親衛龍驤府，年紀輕輕便已居高位，是多人可而不可即的存在。

“真正該急的，恐怕另有其人。”

裴彧擡手，按在陸珣的肩頭：“我那三弟昨日宴請，滋味如何？”

“好酒，好，”陸珣將他的手拉下來：“尋常宴飲，無甚滋味。”

不久前，龍驤使在青州的據點截獲了一批來路不明的火。順藤瓜一路查下去，竟查到了青州司馬上。此人是平宣二年進士，曾拜兵部尚書邱彤門下，而這邱彤，乃是康王生母，麗妃娘娘的表親。

此事查得，不曾驚京中，但顯然也走了些風聲。龍驤府還未查探出什麽，便有人坐不住了。

“青州沿海，又與兗州、揚州臨近，早有倭寇侵擾。”

裴彧點了點沙盤上的小旗幟：“你看這批火被截獲的地點，還有年初接連幾次山匪劫掠過的方位。”

陸珣：“你是說……”

這幾個地點，恰好都在現今正在修建的永昌運河的第三段，永安渠上。

“倘若抓不出幕後主使，不如從目的上下手，究其本。”

裴彧垂眸，收回指尖：“問問他，目的究竟在永安渠，在工部，還是……東宮。”

“有區別嗎？”

陸珣輕笑一聲：“知曉了。”

他領命而去。

“嘭——”

屋外傳來一聲重墜地的悶響，接著便是連聲的埋怨：“這麽多書都被你摔散了，哎！看司簿怎麽罰你！”

“還不是這些東西，又多又沉！”

“發生何事？”

裴彧敲了敲窗，隨侍秋朔快步從門外進來，回稟道：“龍驤府有監察之權，查封了幾個書肆，其中有些……”

“如何？”裴彧蹙眉：“莫要吞吞吐吐。”

“有些危害大周安寧的書冊。”

秋朔跟著裴彧的時間長，但其實年歲不大，說完，那張讓人難以記憶深刻的臉上也紅了紅。

危害大周安寧？嚴重至此？

難不有什麽反賊寫了些煽民心的東西——

裴彧：“取來。”

“殿下，這……”

“殿下吩咐，你聽令就是。”

另一個侍從夏松不滿道：“屬下去取。”

不過片刻，方才散落在院外的書籍便被取來，放在了裴彧面前。

裴彧大致掃過一眼，瞧不出有什麽出奇，隨手從其中出一本，翻開。

“好人，饒了人家罷！好歹扶一扶腰，莫人遭風吹雨打……”

風吹雨打，與腰有什麽相關？

“……哥哥喲，奴家好生歡喜，昨夜磨至深更，今兒你又來，可不奴家心難耐……”

裴彧面一僵。

“話說這鄭二郎一介白丁，因何讓堂堂龍虎幫大當家何娘子魂牽夢縈？且看他手口并用，連連探，直那曲徑生香，好不——”

……

“啪”地一聲，手中的書冊被用力合上。

住書脊的指骨發白，帶有薄繭的指尖按在書面上，像是要將其鑿穿。

鑿穿……他又想到方才一閃而過的某些詞彙和場景，裴彧的瓣抿住，目定定地落在眼前著一大桌書籍上。

大膽俗的句子後，甚至還畫著簡單略的小人，兩人疊，姿勢，姿勢……

夏松見狀，怒道：“殿下，可是這其中有什麽反賊之言！屬下這就去抓住賊人，將這些腌臜東西一把火燒了幹淨！”

他跟在殿下邊十餘年，從未見過殿下這番神，想來書中定然有些駭人之，他咬了牙，當即便要出發。

“站住。”

“殿下？”夏松不解。

屋中一時靜了片刻，茶煙游忽散，消失在半空中。

裴彧：“將這些大逆不道的書，都收起來。”

“送廣明殿，不準任何人知曉。”

他背過手，了：“……孤要嚴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