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掌心溫熱 “雪兒乖，下車吧。”……

馬車停在府門口，一家人都來相送。

由于收到章府那邊的指示，榮眼下份敏，不方便他們大張旗鼓地將兒送去府門口，這擺明了就是告訴人家，他章淩之收留了榮的兒。影響太差，決計不行。

榮自然是理解，所以只能于今日，在家門口將兒送上馬車。

母一下兒的手，一下挲著的臉，淚眼婆娑的，遲遲不舍放開。小弟用鐵圈圍了個“箍咒”，套在頭上，又拿著在擔貨郎買來的“金箍棒”，煞有介事地，非要耍幾下給姐姐看。

他這裝扮，母本就看了來氣，可念及今日要送兒走，便生生咽下這口氣，想著回頭再來收拾他。

還在襁褓中的小妹被翠枝抱在懷裏，一邊拍哄著小娃娃，一邊也來送行。

冬寧瞧著這吵吵鬧鬧的一大家子人，更是不舍走了，窩在母親肩頭，哭得嗚嗚咽咽。

這一下，更是將母鬧得斷腸，摟著兒的肩，口中不住：“不去了……我們雪兒不去了……咱不去那什麽章大人府上了，過幾日就隨爹爹阿娘上廣東去……”

父聽越說越不像話，連忙將和兒分開，握著冬寧的手腕子，將帶到一邊，“你去，去給雪兒打點一下行裝，別說那沒用的氣話。”

母揩揩涕淚，登上馬車，和那隨行的芳嬤嬤一起往裏搬東西。

父將兒拉到馬車屁後，窺一眼母，趕忙從袖子裏出一個銀錁子，急哄哄往兒手中塞，“這個，你拿著。”

“爹？！”冬寧詫異了。

父擺手撇，示意千萬莫要出聲，“你放心，章大人那邊我和你娘都已經打點好了，銀錢給到了芳嬤嬤那裏，足夠你一整年的開銷了。此後，若是我們還淹留在廣東，會往錢莊裏彙錢的，你直接領著票號，章大人去那裏支錢便是。”

他說著，拍拍兒的手，眼角笑出層層細紋，夾著幾滴淚花，“放心，錢給足了的，絕不我們雪兒委屈。”

“爹……”好不容易剛幹的淚，又重新湧了上來，“那這錠銀子……”

“噓噓！”他握住兒的手，將那錠銀子包進掌心，“這是爹爹自己給的，千萬別你娘知道！”

“錢不多，你拿著去零用，萬一實在有點什麽想吃的、想買的，就用它應個急。萬不可章大人破費。”

他知道，小姑娘正是玩兒的時候，加之他家雪兒更是個好新鮮的，芳嬤嬤又管得嚴，就怕了委屈。

冬寧著手中的銀錁子，不算大，可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知道，阿娘管爹爹管得，就這點私房錢，還是他從阿娘牙中悄悄摳出來的。

“爹爹……”一下撲進了父懷中。

榮猝不及防，等站穩了，拍拍兒的肩，一只手擡起來，悄悄抹著眼淚。

父兩個敘完悄悄話，又一起腫著眼睛，繞回了馬車前。

行裝已經打點好了，母眼睛還包著淚，面容哀戚，只有芳嬤嬤，端著手立在馬車旁，不茍言笑，沉靜肅穆。

這次送兒去章府，夫妻兩個一通合計，左右放心不下，便安排了芳嬤嬤跟隨，幫忙料理兒在章府的一切。

芳嬤嬤是自老家黔東就跟過來的忠仆，為人一不茍，嚴肅合度，有時對于冬寧的管教，竟是比這對心的父母還有原則。再看看那副板，高大威猛，一副壯腰宛如鐵桶，胳膊得如同樹樁子似的。

一看就很能打，胳膊一揮，能同時掄飛兩個章淩之那種。

嗯……不是他們夫婦對章淩之的人品信不過，實在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對于兒，他們總是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冬寧坐上馬車，車夫揚鞭策馬。掀開車簾，半個子探出窗外，與家人們拼命揮別。

母小跑著跟在馬車後，一邊飆淚，一邊揮手中的帕子。

小弟見姐姐還在往這邊看，立馬又掄起“金箍棒”，揮舞了幾下。

冬寧瞧著這一幕，又是哭又是笑的，到最後實在掌不住，一屁坐回了馬車中，雙手捂住，靠在芳嬤嬤肩頭，淌了滿手心的淚。

再度掀開車簾，馬車後，只餘滾滾塵煙……

*

“籲！”

馬車停住。

芳嬤嬤率先一步，掀開車簾，仰頭看見門楣上的牌匾：仰蘇樓。

皺眉，淩厲的眼神向車夫，“怎麽回事？這裏不是章府。”

車夫頭也不回，只公事公辦道：“大人有令，命我們先將小姐送來仰蘇樓。”

仰蘇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之一，達顯貴們多在此聚會宴飲。

還在啜泣的冬寧一聽，慌了神，急忙到車門邊，“為什麽？送我來這兒做什麽？”

“這是大人發的話，小的也只是遵照指示。”

“姑娘，還請下車吧。”

沒來由的，冬寧心裏發慌，被這反常的舉激起了惶恐，小手圈住芳嬤嬤壯實的胳膊，汪汪淚眼無助地看著。

芳嬤嬤拍兩下的手背，以示安，又同那車夫道：“還請你們大人明示，將我們姑娘送來這裏，究竟是何用意？否則，我們不會下車。”

那車夫皺眉，輕“嘖”了一聲，聲音不大，可還是冬寧捕捉到了他的不耐煩。

原本就空落落的心更是平添不安。怪不得，阿娘總是跟自己說，章大人不比親爹娘，只這一下，就品出了寄人籬下的滋味了。

還好，有芳嬤嬤在。手指越發攥了的胳膊，貝齒咬著，不敢作聲。

車夫見這主仆倆說不，只好跳下馬車，剛要往樓請示去，卻見酒樓門口候著的人已經踱步過來。

來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一靛藍繭綢直裰，頭戴方巾，面容祥和。他弓著腰掀開車簾子，賠笑道：“小姐是嗎？我們大人有請。他說有些話要同你代，府上不方便說，就先在這兒樓裏頭邀你面。”

冬寧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饒是他面再和藹，依舊是不敢輕信，瞪大驚恐的眼，扯扯芳嬤嬤的胳膊，朝搖搖頭。

“抱歉，我們姑娘不認識你，若有什麽事兒，還勞駕你們大人親自來說。”芳嬤嬤張開強壯的手臂，老母護崽似的，將冬寧護在後。

男子笑容僵了片刻，隨後又熱切地道：“明白，明白，那……姑娘的意思，我再去同大人轉達。”

那長衫男人又走了，冬寧蜷著，攥著芳嬤嬤的手心都出了汗。

“孃孃，我想回家……”

不要去什麽章叔叔府上了，陌生的一切令不安而害怕。

芳嬤嬤將摟在懷裏，拍著的背，“沒事的，有孃孃在，誰也欺負不了你，不怕的。”

“這個章叔叔，他……真的願意收留我嗎？”小冬寧怯怯地發問。

“這是自然，老爺早已打點好了的，你無須太擔心。畢竟當年，老爺對這位章大人可是有大恩的。”

芳嬤嬤口中的“大恩”，正是當年榮與章淩之結緣之始。

六年前，十九歲的章越自嘉興府遠道北上，進京趕考。可誰知在半道上遭了劫匪，上的盤纏全被。他一路乞討一路要飯，好容易進了京，暈在工部衙門的大門口。

周圍一圈員，要麽圍過去看熱鬧，要麽瞟一眼繞道就走。只有榮，一把將他從地上薅起，擡到了公廨的廊檐下，又是給飯吃、又是送銀錢，將章越得涕泗橫流。可到底因為路途耽擱，錯過了當年的會試。

父見這年人俊秀聰慧，將來必大，激勵了他幾句，又是給了他一筆盤纏，讓他安安心心地回了老家。

後年，章越再度北上趕考，探花及第，獲封翰林編修；又四年，升任兵部郎中，深新帝賞識，運亨通，扶搖直上。

若不是當年那次誤打誤撞的善舉，就榮這樣不懂鑽營的小，哪兒能同章越這樣的場新貴攀得上關系？還敢大言不慚地提出此等“無理要求”？

仰蘇樓，落霞間。

“咚咚。”雅間的門被敲響。

“進來。”

何晏聽著指示，推門進去。

紫檀木長桌上，一鼎丹鶴戲珠博山爐燃著青，燒出沉香馥郁，模糊了男人的俊。

他端坐長桌後，一玉圓領袍，素淨清雅。白皙的手指卷著書頁，凝神觀覽，手邊擱一只汝窯梅花盞，杯中清茶半盞，早已涼。

從書中擡首，他未見到來人，神不由一怔，“怎麽？人呢？”

何晏面為難，指了指自己的臉，“大人，人姑娘瞧著我這張臉，面生，嚇得不敢過來呢。”

章淩之垂首凝神，旋即失笑，“是我疏忽了。”

也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今晨才作別父母，面對一群將拉來客棧的陌生面孔，著實會心生警惕。

怕是都被嚇著了呢。

也是自己欠缺考慮，此前，他從未有過同這樣的小姑娘打道的經歷，而今才發現，小姑娘畢竟心思細膩，到底要考慮周全些才是。

“還是我親自去迎一下吧。”

酒樓外。

車夫坐靠在車門邊，百無聊賴地袖著手，心中正不耐煩，卻見一道清雅的影踱步出了酒樓大門。他立刻調整好表，跳下車，腰一折，行個大禮，“大人。”

冬寧在車聽到靜，心一跳，人不自覺就坐直了子。

車簾忽地被挑開，線自他寬闊的肩頭落下，修長的手指勾住簾幕，頭微低垂，尋到小姑娘驚慌的視線。

似只驚的兔兒，挽了旁仆婦的胳膊，一雙烏溜溜的眸子被淚水浸得紅腫，怯怯地打量他。

章淩之一眼便認出來了。

就是四年前那個爬樹的小孩兒。可眉眼長開了，越發顯出清麗的模子來，肩背和脖頸也都格外舒展，有種小荷才尖尖角的窈窕之姿。

“雪兒，還記得我嗎？”

他彎了彎角，眉間的冷冽淺淺消融。

冬寧盯著面前的男人，半晌，終于認出了他。

清冷的眉眼，容如畫，氣質勝孤松的冷冽。褪去了年的稚，神態舉止間，有種靜水深流的沉穩。端重，鋒芒斂。

一顆心緩緩落地，點點頭，松了松芳嬤嬤的手臂，聲音細弱：“章叔叔……”

章淩之“嗯”一聲，出手，遞到面前，“雪兒乖，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