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巾櫛帶著熱氣落在了執的臉上，得視線便漸漸陷落進了黑暗裏。

就好似回到了他們新婚那日，拿著發帶遮住自己的視線一樣。

粘稠的黑夜原本就是會人懼怕的，只是齊楹的手指輕，細細地過的眉宇臉頰，執閉著眼，心裏也平靜安定下來。

“今天是中秋。”他的聲音隔著一層布傳來，低低沉沉，也不似以往那麽清晰。

“皇後今夜可曾賞過月亮？”

他起了個頭，想要同說兩句話。執低低嗯了一聲：“方才已經看過了。”

“很圓也很亮，照得出人的影子。”

臉上的巾櫛被人拿走了，搖搖晃晃的燭影亮得執微微瞇起眼睛。

“朕從前也是見過月亮的。”齊楹在旁邊坐下，“只是記得也不甚真切了。”

他的語氣倒也聽不出什麽傷，齊楹拿著帕子又開始替執手指。

一又一，從指尖到掌心。

執的目落在自己的手上，他們兩個人的手隔著一層布，好像有了這層巾櫛，一切都顯得心安理得起來。

“不問問朕想同你說什麽？”完了一只手，齊楹攤開掌心，示意將另一只手放上來。

執的睫在燈下微微著，咬著卻沒有開口。

“朕說了實話，你不要生氣。”齊楹沒有強迫，把帕子折好了放到憑幾上。

他的手生得格外漂亮，骨節分明，遠的燭落在上面，在地毯上落下一個宛若蝶翅舒展的影子。

執的心卻隨著他的作惴惴不安，一口氣懸在嚨裏，上不來又下不去。

“這場儺儀，朕小時候看過，用這裏看的。”他擡手指了指自己被縧覆蓋著的眼睛。

“所以方才演了什麽，朕還能記得一星半點。”他微微仰著臉，似在著燭火的亮。

他主提起了自己的眼睛，執卻不敢順著他的話去說。

人總有不想提及的東西，譬如的故鄉，再譬如說齊楹沒有和生機的世界。

“朕雖然看不見，卻不代表朕什麽都不知道。”

“薛執，你知道朕是什麽嗎？”

傀儡。

一個詞語呼之出。

齊楹對著無聲彎起角：“方才那一折儺戲，裏頭也有這樣的故事。譬如說是巫蠱傀儡，總得有另一個人提著游一般的線，那人進一分，傀儡也跟著進一分。”

“線斷了，傀儡便死了。”

半開的錦支窗吹進一縷風，驟然吹滅了一盞燈。

椒房殿燭火搖搖，齊楹的臉明明暗暗。

“所以，不要問朕的心在哪裏。”齊楹扣住執的手，將之拉至自己的前。

隔著華的袞服，執的手指著齊楹的口。

玄龍紋鱗鬣崢嶸，金線像是匝匝的網。

齊楹的心跳聲依稀停留在指尖，像是紛的雨聲，執不安地蜷起手指。

“有些話，因著朕的份，朕不能說。”他的手掌按在的手背上，有些冷。

“別和朕生氣了。”

他倆便這樣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執低聲開口問：“怎樣，都不能說？”

齊楹笑了，笑容有幾分孤單：“朕希能有說出口的那一天。”

他緩緩松開了執的手：“想到了兩闕詩。想不想聽聽？”

不待作答，齊楹一手輕敲憑幾作節拍，一面輕聲哼唱起來。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

出了椒房殿，齊楹在夜風裏站了許久，他將手向自己腰間，那裏佩戴著一枚香囊。

香囊裏，是一子斷了的青。

元看不下去，終于說：“恕屬下多句，陛下其實……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為別的，只圖自己高興。”

“元啊。”齊楹今夜亦飲了酒，心卻還不錯，他扶著元的胳膊走下臺階。

“有幹淨清白的心，而朕沒有。”他停了停，又說，“朕的壽數或長或短，可朕總得讓能好好活下去。”

“二字，輕若鴻。”

*

過了中秋不久，尚令嘉被冊封為婕妤。

這是宮的一件喜事，執另外送了不東西給。

齊楹沒有召幸，卻也賞賜了一些東西，各自相安無事。

大長公主卻頻頻喜歡傳召尚婕妤，一去便是一下午。

執不喜歡打聽別人的私，卻玉忍不住抱怨了幾番：“若說起來，娘娘既是正經主子，宮也比尚婕妤更早些，怎麽大長公主偏偏喜歡召見尚婕妤呢。”

“與人相總得講求出一個緣字。”執才抄完佛經，把狼毫筆架在了雲山筆架上，“大長公主和投緣，自然見得多些。”

“娘娘，聽說了嗎？”卻玉低了嗓音，“說是因為尚太傅，曾和大長公主有過那麽一段過往。”

執鮮聽宮中的閑話，就算聽了也只當沒聽。

闔宮正在傳蠟燭，擡起眼，看向窗外一層複一層亮起的燈火來，漸漸次次，宛若水。

人與人，到底是難逃誼二字。

紅塵中人，向來沒人能免俗。

天氣有些冷了，椒房殿裏燒了幾個炭盆。

銀炭靜謐安詳地燃燒著，空氣有些冷，哪怕披著氅，仍覺得泛著一細的寒意。

西窗下栽種著綠萼梅，今年宮裏的花草都長得不如往年，明燭高照，顯得有些伶仃。

鄭秦才從外面傳完蠟燭回來，進了門便猛地跪下來。

“這是怎麽了？”

他是宮十幾年的人了，老又妥帖，不像是個容易被唬住的人。

鄭秦子有些，口齒還算是清晰：“大司馬今日得知樂平王去了益州，在承明宮發了好大的脾氣，奴才經過時當真被嚇了好大一跳。”

“六鎮急報，樂平王親率十萬大軍，起兵北上。昨夜已經攻濠州，現下只怕快到麓州了。除此之外，北狄亦風而，數度侵擾大裕北境。南北夾擊，糧草齊備，咱們若是接連敗退，只怕要……”

四面楚歌。

執的心重重一沉：“陛下呢？”

“承明宮如今全是大臣，外頭的丹墀上也全是等著召見的人。只怕陛下和大司馬幾個晝夜都不能安枕了。”鄭秦心裏害怕，卻又不敢聲張，“娘娘，娘娘您說，咱們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啊。”

“咱們再愁也是沒用的。”執扶著桌子坐在榻上，“你去命人做些吃的送去，天氣冷，給在外面候著的大人們添幾個炭盆，燒些熱水泡茶。再開我的庫房瞧瞧，賬上還有多銀子能挪，若是能湊夠一千兩，便替我給陛下，說是我一點心意。”

才宮，上攢下的銀子不多，除去首飾，這一千兩基本上便是全部家了。

鄭秦咬著牙說不出話來，卻玉著執，眼神中也有懼意。

“這事早晚也會傳出去，可無論如何，你們卻不能。”執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就算是他們手眼通天，打到長安怎麽也不是一時三刻做得到的。且不說才打起來，許是還有洽談的餘地。”

這些話說完自己都不能盡信，倒是鄭秦和卻玉松了口氣：“還是娘娘說得在理。”

執做慣了仰人鼻息討生活的人，如今也了旁人的主心骨，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鄭秦猶豫了一下，又忍不住說：“只是大司馬今日，罰了陛下邊的人。”

這個消息比旁的來得更真切更有沖擊，執的手微微收，鄭秦緩緩說：“就是那個元的，此刻正在承明宮外廷杖呢。”

“多？”執吐出一口氣，“多杖？”

鄭秦艱開口：“八十。”

這是個近乎可以奪去一條命的數字。

執站起便向外走，卻玉和鄭秦一道攔著：“娘娘要去哪？”

鄭秦跪下來磕頭：“都怪奴才多，娘娘千萬別去，大司馬雷霆之怒，但凡有求之人，一并重罰。”

元和執本來沒有分可言，更甚至他對心中有怨亦有恨。

但他是齊楹的一雙眼睛，一拐杖。

若元死了，齊楹又當如何。

執站在椒房殿門口，擡眸向寂靜的穹廬。

雲遮月，月遮燈。

“我不去承明宮。”輕聲說。

從椒房殿到承明宮，要經過徽華門。執走到徽華門邊，終于停下了腳步。

站在這可以遙那高聳雲的雙闕，以及七十二階之上的丹墀。

丹墀之上，人影攢。銅鶴銅倒映著幽微的燈火。

聽不見人聲，只能看見高高舉起再重重落下的廷杖。

卻玉低聲說：“他竟一聲沒吭。”

這種公然拉到衆人眼前的行刑，要的無非是要威懾衆人。

木質廷杖打在皮上的聲音令人牙酸，唯獨不見呼救求饒聲。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

執看到了齊楹，他獨自一人靜靜地站在衆人之前。

昏昏昭昭，不見天日。

執好似又聽到了那一夜，他哼唱的歌聲。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那時，他仰著臉，在煌煌燈下對笑：“線斷了，傀儡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