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萬里不再接上課,送回家了。但是,在學校裡,他們還是要面,遇到了,他總是默默地瞅著好一會兒,然後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想跟他說話的,可是,說話變得那麼艱難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才會過來,男之間,假若結束了一段,就會連友誼都不存在。唐萬里雖不說話,他渾上下,都帶著的譴責與恨意,這嚇住了雪珂,開始極力避免和他見面了。
而另一方面,幾乎和葉剛天天見面了。葉剛有時會開車來學校接,因而,兩個男生曾遙遙地打過照面。這影響很不好。唐萬里的幾個死黨,阿、阿禮、阿文、阿修都氣壞了。阿文就曾經在餐廳裡,大庭廣衆下,拳掌,捶著桌子大:
“這年頭,孩子虛榮得離了譜,誰家有車子跟誰跑!阿!咱們砸車子去!”
“不要沒風度,”比較的阿禮說,“車子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我們還是學生,學生就有那麼多無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的是年齡、經驗和手腕。”
“不管關鍵在哪兒,”阿文得整個餐廳裡都聽到,“我發誓要去砸車子!咱們學校,好像專門出產這種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現在又來個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學士影星古夢,以唱西洋歌曲聞名而走上影壇,一時間,名流才子,富商巨賈,都曾拜倒在石榴下。
“如果去砸車子,不如去砸人!”阿一語中的,“砸車子有什麼用?”
“你們每個人都!”唐萬里鬱鬱地開口,“不要讓別人嘲笑我唐萬里!輸了就輸了,難道還撒潑撒賴嗎?”
餐廳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同學鄭潔彬繪聲繪,加油加醬地說給雪珂聽了。鄭潔彬最後還用崇拜的、惋惜的語氣,幽幽然地加了一句:
“那個‘七四七’啊,實在是個人!真不懂你怎麼會放棄‘七四七’!”
雪珂默然不語。“七四七”,唐萬里。心中惻惻然,悽悽然,惶惶然,充滿了酸楚之。但是,當見到葉剛的時候,就什麼都忘了,什麼都記不住了,什麼都顧不得了,眼睛裡就只有葉剛了。
葉剛不會對唱歌,葉剛不會對彈吉他,葉剛也不會說些古里古怪的話讓笑痛肚子。葉剛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種人,他深沉、孤傲、格、而男。在唐萬里面前,雪珂覺得自己是個“孩”,在葉剛面前,覺得自己是個“人”。這一字之差是相當微妙的,或者,在每個“孩”的某段時期中,都自己像個“人”,雪珂剛好在這段時期裡。
餐廳風波之後,雪珂不讓葉剛去學校接了。他們總約好在某個地方面,然後他開車帶去各種地方,包括他的單公寓。
第一次發現他住在“上品”大廈的一個單公寓裡,使十分驚奇。那間公寓是個小單位,只有一廳一房,裝修得很男,牆上完全用黑白兩的建材拼條紋圖案,地毯是白的,沙發是黑的,所有傢俱,一律用黑白二。給人的覺既強烈,又單純。那晚,是從學校直接和他會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這公寓。進屋後,他對微笑地說:
“我這兒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詞。”
“我是隻狡兔。”他笑著,給衝了杯熱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親家,在敦化南路的環球大廈,我很住在那兒。我的第二窟,在南京東路我辦公大樓裡,有時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兒。這裡,是我的第三窟……”
“當你朋友的時候,”很快地接,“你就帶到這兒來。”他斜睨著。脣邊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銳,”他說,“人,遲鈍一點比較好。”
“那麼,我說對了。”環室四顧,牆上有張畫,黑白的素描,畫著一片莽莽蒼蒼的原野,原野上有棟孤獨的小房子。對著那張畫出神。
“你說錯了。”他穩定而安詳地說,“你是第一個走進我這公寓裡的孩。”
從畫上收回眼,瞪視他。
“騙人!”說。
“決不騙你!”他肯定地。
“包括——”沒說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牽到沙發邊,“你爲什麼不坐下來,讓自己舒服一點?”
坐進沙發裡,再看這房子,純白的地毯纖塵不染,黑的亞克力茶幾,黑得發亮。沙發中,有幾個白緞子的繡花靠墊,拿起來,白鍛上很中國化地繡著幾枝墨竹。竹子瀟灑秀地著枝椏,幾片竹葉,栩栩如生地、飄逸地、雅緻地點綴在枝頭。忽然明白他
坐進沙發裡的原因了。打賭這靠墊是爲了帶來而訂做的。著靠墊上的竹葉,心中模模糊糊地涌起幾個句子,是在書上看來的。不知不覺就喃喃地念了出來:
“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竹間風,尊中酒,水邊牀。”
“你在嘰咕些什麼?”他新奇地問。
擡眼看他,心中充塞著某種奇異的詩畫意。
“你說這間公寓只有我來過?”說,“我好像看到一個孤獨的你,在這房裡度過的朝朝暮暮。我剛剛在念幾句宋詞,我背不出全的。可是,裡面就有這樣幾句,前面還有兩句;說的是那個人怎樣孤孤單單地度過年年歲歲。”
他在邊坐下來,凝視著的眼睛,低聲說:
“念給我聽。”
“我把它改一改好嗎?”
“好,隨你怎麼改。”
“那人已慣,抱枕獨眠,任盞盞孤燈,催換年。”喃喃地、優地、和地念著。“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葉鳴廊。”把“燈海”和“日出”都嵌進句子裡,不只燈海和日出,還有竹子。
他更深地看,更低地說:
“再念一遍。”
卷著角,微笑。
“幹什麼?”問,“念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氣嗎?”
“請你再念。”他說,“我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句子。那些燈海、日出、竹葉,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說,於是,又唸了一遍。
他擁人懷,吻住。好溫好溫地吻住。擡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蘊藏,有海般的平靜,有海般的瘋狂。
“不行。”他說。
“什麼東西不行?”不解地問。
“你。”
“我怎麼了?”
“你讓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辦法距離我遠一點。我不能陷下去。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我覺得我像站在一個太空隧道的人口,馬上就要掉進去,然後我會飄呀飄地,不由己地飄到你的世界裡,被你牢牢地困住。”
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的手圍上來,圍住了他的脖子,低低地、輕輕地說:
“好好我,不要怕我。我永遠不會用未來、責任,或者婚姻來拘束你,我並不瞭解你這種人。可是,你存在著。而我,我很賤!……”用了一個很重的字“賤”。“或者,人都很賤,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給我,我不要,卻甘於在你這兒佔一席之地。”
他打了個冷戰。
“再也不許用那個‘賤’字!”他說,“如果你有這種覺……”
“你就把我放掉?”敏銳地接口。
“雪珂!”他喊著。
“人不能太敏銳。”又接口,“唉!葉剛,”嘆氣,“你把我的生活已經弄得七八糟了,而我甘願!甘願!甘願!你猜怎麼,我像《貓橋》裡的瑞琴。”
“《貓橋》是什麼?”他又新奇地問。
“是一本翻譯小說,德國作家蘇德曼的作品!不要問我它寫些什麼?去找這本書來看看。”
“好。”他應著,“你腦子裡還有些什麼古里古怪的東西?”
“現在嗎?”反問。
“是的。”
“唯一的東西:你。”
他驚歎。把的頭攬在前,地擁著。
日子就是這樣迷失而混地過去,每個迷失中有他的名字:葉剛,葉剛,葉剛。不知道怎麼會陷得這樣深,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瘋狂和沉迷。每天等著和他見面,每次相聚就是一次狂歡。這種生活是瞞不了別人的,這種生活是反常而怪異的。裴書盈在驚怯中去發現了這個事實:“七四七”不再來了,雪珂正飄離在“軌道”以外,失去了航線,失去了方向。
於是,一個深夜,裴書盈等著雪珂回來。
“雪珂,你爲什麼不把他帶上樓來?”問,“我從來沒有妨礙過你男朋友,是不是?如果你在逢場作戲,你不能把戲演得這麼過火。如果你在認真,就應該把他帶來,讓我也認識認識。”
“哦,媽!”雪珂愣著,“你最好不要見他。”
“爲什麼?”
“因爲——我跟他是不會有結果的。”幾乎是“痛苦”地說。
裴書盈陡地一驚。
“怎麼?他是有婦之夫?”
“不,不是。他沒結過婚。”
“那麼,你並不他?”
“哦,不!”雪珂長嘆著,坦白地說,“我真想他一點,就是做不到!”
裴書盈大大地驚慌而且注意了。
“雪珂,”有些張地說,“你最好跟我說說清楚,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是個深不可測的人,”雪珂正經地說,“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測出他的分量,也不能完全看他。他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帶給我各種驚奇,震,和強大的吸引力。哦,媽媽,”無助地說,“我完了,我這次是真真正正地完了!”
裴書盈瞪著雪珂。心裡一團,那種母的直覺已經在喚醒,不對勁了。什麼都不對勁了,這個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一定頗不簡單,能讓雪珂如此神魂顛倒一定不簡單,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是“神”嗎?還是“鬼”?
“爲什麼你說‘完了’?”裴書盈提著心問,“如果你能這樣他,也是件好事。爲什麼不讓我見他?”
“因爲……因爲……”雪珂困地蹙著眉,“我怕把他嚇跑了。我不敢,他不是那種男人,他不屬於家庭和婚姻,他是個獨主義者!”
“什麼?”裴書盈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什麼不屬於家庭和婚姻?如果是獨主義者,爲什麼要……”
“媽媽!”雪珂激烈地喊,“你不至於認爲的目的都是要結婚吧!你比一般母親更該瞭解到,婚姻可能是的劊子手!你也結過婚,剩下了什麼?媽媽,或者獨主義者,都是這類家庭的副產品!”
裴書盈的臉刷地變白了。也不地坐著,頓時啞口無言。
雪珂立刻後悔了。幹什麼呢?幹什麼攻擊到母親上來呢?已經對盡心盡力了,懊惱地站著,懊惱地咬著脣,然後奔到母親的邊去。用雙手圍繞著母親的脖子,彎腰去吻的面頰,吻的頸項。
“媽媽,對不起。”喃喃地說,把面頰埋在母親肩上。“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幫葉剛解釋,他父親視婚姻如兒戲,他自就恨婚姻……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我只和他,可能得長長久久,如果要結婚,他會逃走!媽媽,我不要他逃走!我不管婚姻是什麼,我要的是他,不是一個契約。我就是不要他逃走!”
裴書盈心驚跳地聽著這一番表白。握住雪珂的手,把拉到自己面前來,雪珂在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雪珂的頭髮,雪珂的面頰,忽然淚盈於睫。
“雪珂,”聲輕喚,“我知道我給你做了一個很壞的榜樣……”
“不是!媽媽!”雪珂焦灼而激地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事實上,反對婚姻的不是我,是葉剛!而他的理由和論調都很能說服我……”
“雪珂!”裴書盈打斷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不結婚,你預備怎樣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
雪珂愣了愣。
“媽,”勉強地說,“我沒去想這問題。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問題。媽,你大概不知道,現在許多大學生都已經同居了。”
裴書盈渾掠過一陣慄。
“那麼,你是想同居?”
“噢。”雪珂煩惱萬狀,“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覺得,婚姻和同居的區別不過是多一張合約,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說穿了也沒什麼意義!再有,就是傳統的道德觀念,在這種道德觀念下,連離婚也是罪惡!對不對?那麼,我們何必一定要去背這個傳統的包袱呢?”
“這些觀念,是他灌輸給你的嗎?”
“不完全是,大部分,是我會出來的。”
“那麼,你有沒有會出來,婚姻也可能不是法律和道德觀念的產,而僅僅是兩個相的人,彼此間心甘願地要奉獻自己?雪珂,我是個離過婚的人,可是,至今,我尊重婚姻。因爲,在我走上結婚禮堂的時候,我是一心一意要永永遠遠地奉獻我自己,我甘願被套牢。儘管後來這婚姻失敗了。但,結婚時,我們兩個都很虔誠。都有到底的誠意。我並不是攻擊葉剛,我就是弄不懂,如果他真心你,他爲什麼不想擁有你?”
“他想的,”雪珂辯解著。語氣裡已帶著些勉強,“用他的方式來擁有,不是用世俗的方法來擁有。”
裴書盈深深切切地看了雪珂好一會兒。
“雪珂,”終於說,“唐萬里有什麼不好?”
“哦!”雪珂疲倦地,無可奈何地倒進沙發裡,用手著額。“他很好,唐萬里很好,我想到他,還是心痛心酸的!可是,媽媽,我沒辦法!哪怕這是個錯誤,哪怕葉剛是個火坑,我都已經跳下去了!”
裴書盈驚懼地看著雪珂,驚懼地會到那一片深。無法再說話,只是心慌意地想著,那個葉剛,那個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到底要把雪珂帶到什麼地方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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