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父韓母貌似被說服了,就算明知李癩子是爲了自家的田地,但與寶貝兒子比起來,田地又算得了什麼?人沒了,留下田還有什麼意義?
“不要賣!”賀方有些惶,這不是他的意識,而是莫名的從心底裡發來的念頭。鬱憤充溢於臆,自責,憤怒,諸多緒在心頭替浮現。躺在牀上的這段時日裡,正是這個公鴨嗓音不停地勸說家裡將田地換錢鈔,去爲他求醫問藥。到最後,就只剩下一塊菜田,也不肯放過。
不知何時,李癩子已經走了,而韓父韓母又坐到了自己的牀頭前。夫妻相對無言,只爲了兒子,傾家產也甘願——可憐天下父母心。
“賣了吧,不就一塊地嘛……把三哥兒救回來就好!總得試一試。”韓母嘆著氣,手掌輕著賀方的額頭,全沒有方纔對上李癩子的剛。
韓母的話讓賀方心中一陣酸楚,不知是出自於自己還是韓岡。韓母放在額頭上的手很糙,像砂紙一般,但掌心卻出奇的溫暖。
韓父看著已經瘦了形的兒子,剛過四十就已經十分蒼老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憂傷,家中只剩這麼一獨苗,若是再沒了,他夫婦倆還有什麼活頭?他點了點頭,聲音嘶啞低沉:“那好,就先把田典賣給李癩子,價錢賤就賤點……總得先把三哥兒救回來。”
“啊……啊……”賀方突然間掙扎起來,拼盡全力想出“不要賣”這三個字來。但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堵著。久病的他很快便用盡了力,在韓家父母驚喜加的聲音中昏了過去。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賀方第三次醒了過來。這一次,他終於有了睜開眼皮的氣力。張開雙眼,首先映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搖曳著的昏黃燈,還有一子刺鼻的氣味。
“是油燈!”明顯的,只有不穩定的火焰纔會搖晃。同樣的,也只有點著油燈纔會有一屋子的煙氣。
“果真是穿越了嗎?”
賀方轉著雙眼,巡視著自己的這個房間。房間很小,大約只有五六個平方,比韓岡記憶中屬於自己的廂房還要小上許多。但房的燈火是如此的微弱,以至於如此狹小的房間也無法完全照亮,就連頭頂上的天花板也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哦,對了!可能本就沒有天花板。”賀方想著,因爲在他側,還是黃土夯築的糙牆壁,表面上還有著因歲月而沉澱下來的黑,但牆土紋依然清晰可辨。想必這樣的古代房屋,頭頂上的應該是如同前世老家舊宅那樣的房樑和椽子,而不是平平一片的天花板。
“當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睡的臥室,賀方苦笑著,終於確認了這個他並不想承認的事實。死於二十一世紀的空難,而在復活在千年前一名宋朝年的中。如果是故事,說不定會很有趣,但發生在自己上,那隻能讓人嘆氣了。
不過賀方還是暗自慶幸,死於空難,轉生古代,其中禍福難分。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雖是老生常談,卻一點也不錯。被匪夷所思的現實衝擊過後,認清了自己現在的境,賀方心神逐漸沉靜下來。如果要在宋朝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須先了解這個時代。
他靜下心來在腦海裡細細搜尋,驚喜地發現原主人留下的記憶尚算完整。父母、親友、師長、鄉鄰都能記得分明。就是這些記憶彷彿隔在一層薄紗之後,讓他無法產生足夠的認同,就像是在觀看一出冗長的電影,沒法當是自己的記憶。不過這樣已經足夠,賀方慶幸地想著,靠著這些記憶,只要謹言慎行,說多看,並不用擔心冒名頂替時會出什麼大問題,就算有些差別也還可以推到病癥上去。
如今是熙寧二年【西元1069】——對歷史從來都是勉強及格的賀方來說是個很陌生的紀年。但靠著原主人留存在記憶中的宋朝太祖、太宗、真宗,和剛死沒幾年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以及王安石、司馬、蘇軾、柳永這些悉的名字,再加上契丹、西夏、大理這些更爲悉的國號,還是讓賀方確認了自己所在的時代。
在大慶殿的龍椅上坐了四十二年的仁宗皇帝於六年前駕崩,國雖久,卻並未留下子嗣——生了一堆公主,卻一個皇子也沒有。作爲仁宗遠房堂侄的英宗皇帝遂以過繼皇子的份繼大統。但弱多病的英宗皇帝也並沒能在皇位上坐太久,僅僅四年多一點的時間,便追著他名義上的父皇的腳步,撒手塵寰,將偌大的一個帝國給了還不到二十的長子趙頊。
天子登基,便要改元。大宋的年號由此從治平改爲熙寧,而今年正是第二個年頭。而這位新皇帝,想來應該就是與王安石變法相連的宋神宗……回想到這裡,賀方心中猛然一凜。
對了!神宗是廟號,沒死的皇帝還不到,若是貿貿然如此稱呼當今天子,怕是不會有好結果。賀方暗歎一聲,這又是腦的記憶留給他的常識。
且不管該如何稱呼如今的皇帝,趙頊對宋朝過去幾十年來的積弊心中不滿,意學習商鞅變法,從而富國強兵的打算,賀方是能夠百分百肯定的。
就算沒有他本對歷史一點淺薄地瞭解,只看這擁兵百萬的堂堂天朝上國,每年竟不得不向遼國、夏國獻上歲幣,用錢來買一個安穩。號稱中國,卻爲四夷所欺,泱泱大國此奇恥大辱,一想起來,但凡有些恥心的宋人都會悲憤不已,連帶著賀方也被殘留的記憶影響著到滿腔怨憤。小民如此,更不用提大宋之主——畢竟——如今的皇帝趙頊才二十出頭,正是勇於有爲、無視陳規的年齡。
而賀方現在之所以會躺在牀榻之上而彈不得,追究底,卻也是因爲大宋軍力不振,屢西夏相欺的緣故。
賀方所佔據的這軀的舊主,姓韓名岡,有個表字喚作玉昆。名和字都是韓岡年時的蒙師所起,用的是《千字文》中“金生麗水,玉出昆岡”這一句典故。
想到這裡,賀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肯定是坐實了。不然腦袋裡不會多出一堆他從沒讀過的古文和詩詞,更不會知道什麼典故。這都是那位韓岡自開蒙後,十幾年來陸續背下來的。
韓家說不上富裕,但在與陝西路絕大多數鄉村同樣貧困的下龍灣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戶人家。有百十畝地,一頭耕牛。只是還算不上地主,平日都是自己勞作,只有在農忙時纔會僱些短工來,而家中主業則是種菜。從河灣旁的幾畝稱得上是膏的上等菜田中,種些春韭秋菘【注1】之類的蔬菜,賣到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換來的錢鈔維持著家中二十多年的小康生活。
韓岡是家中的三兒子,連著他的兩個兄長,都很幸運的養到了年。這在兒夭折率超過一半,連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絕嗣的宋代,算是個小小的奇蹟。
韓岡的長兄繼承家業,二兄投了軍中,而他本人則是自聰穎,家裡便省吃儉用供他進學。八歲開蒙,十二歲便通讀五經等諸多典籍,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韓岡滿了十六歲,便辭別父母,與此時的士子們一樣,開始離家出外遊學。
北宋承平百年,文風大熾。早一點的孫復、胡瑗,近時的歐修、周敦頤,還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馬、邵雍、程顥、程頤,有名的、無名的,學者大儒層出不窮。
而就在關西,也有一名開宗立派的博學鴻儒,姓張名載。張載在關中地區廣收門徒,弟子衆多,其創立的學派號爲關學,韓岡便是投奔在他的門下,勤學苦讀了整整兩年。
韓家所在的路州並不太平——位於大宋西北邊陲的陝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紀,陝西的風土人賀方見識過很多,卻從來沒有穿越戰火的經歷。但在北宋,陝西卻因爲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災不斷。
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繼承父位,統領西北黨項各部之後,便舉起了叛旗。李元昊爲人殘暴不仁,又好漁,連兒媳也不放過,最後也是死在了親生兒子之手。但他的確是個人傑,拋棄了宋國的賜姓,爲自己找了個鮮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領原本就已經是半獨立的銀夏黨項,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興靈二州,自行登基稱帝,建立了西夏政權。短短數年間,三次大規模會戰,宋軍皆以慘敗而告終,十數萬大軍覆沒,只能承認了西夏國的存在。
注1:韭是韭菜,菘則是白菜。這兩樣是古代最常見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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