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宇文忠嚇得不輕,以為是主人回來了,定睛一看,才發現對面墻上有面大鏡子,他趕快拿起眼鏡戴上,確定了那白花花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好大一面鏡子!差不多占了整面墻,鏡子上方是一排燈泡,總有一二十個吧,估計一開燈會亮得像燈球場一樣。他還從來沒在這麼大的鏡子里看見過自己赤的模樣,覺很別扭,急忙找了干凈服穿上,然后把自己的箱子和雜都提到房間里的一個掛間里藏起來,盡量讓房間顯得像沒人來過一樣。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住在掛間里,因為臥室里那張豪華的大床,讓他肅然起敬到擔心尿床的地步。他只在電影里看到過那樣的大床,是專為"007"之類的猛男與麗的人們在上面纏綿悱惻而設計的。他簡直想不通自己那睡慣了邦邦單人床的,怎麼能放在那麼高雅的大床上,完全是有辱斯文。
他走出臥室,來到"貓兒子"住的房間門前,想推開看看要不要喂食,但又怕"貓兒子"跳出來到跑,如果從哪兒鉆出去,那就麻煩了,遂決定先把全部門窗都檢查一遍再說。
樓上的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還有層層窗簾遮著,應該沒問題。樓下有一個很大的玻璃門通后院,關得死死的,樓下的窗子都關好了。他終于放了心,即便那貓奪門而出,也出不了屋子,只要還在這屋子里,就有辦法逮住它。
他返上樓,邊走邊打量,越看越肅然起敬,墻上掛的是他看不懂的西洋畫,家也很西洋,而且是帶古風的,桌子椅子上都有些毫無實用價值的雕花紋路,而且沒哪件家的是直的,都是曲里拐彎的。作為鄉下木匠的兒子,他那有限的木工知識告訴他:這些家都貴的。因為越是華而不實的家,越費工費時,也就越貴。
一句話,這房子比他看到過的任何房子都好。當然,他長這麼大,也沒看到過多豪華的房子,他生在鄉下,長在鄉下,家里只有一棟土墻屋,下雨雨,起風落灰。他中學到鎮上住讀,跟另外十多個人一間房;上大學到A市住讀,跟另外五個人一間房;讀碩士到B市住讀,跟另外三個人一間房;讀博士也是在B市,跟另外一個人一間房。按照這個速度,他應該在做博士后時才能一個人擁有一間房。但按照房價上漲的速度,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擁有自己的房子。
他到國來還是準備跟人住的,但人家還不待見跟他呢。本來說好租老楊家的一個臥室,跟老楊家共廁所共廚房,結果到了國,老楊突然通知他說老婆懷孕了,岳父岳母都要過來探親,不能把房租給他了,讓他先到一個朋友家暫住幾天,找到去再搬走。他就這麼被推了出來,但他沒想到暫住幾天的地方是這麼富麗堂皇。不知道住這幾天得多錢?肯定不便宜,他得盡快找個地方搬出去。
他把自己的電腦拿出來,想到C大的論壇上去找住房,但弄來弄去都上不了網。他想給老楊打個電話問問上網的事,又怕老楊的老婆發飆。他憑直覺到老楊的老婆不待見他,不然不會在他到國的第一天就把他打發出來。
說實話,他也不敢在老楊家住。一走進老楊那雖然不算富麗堂皇但也寬敞明亮的家,一見到老楊的老婆,他就開始發憷,也不知道是怕什麼,就覺得自己像個臟抹布一樣,只配待在黑糊糊的灶頭,主人偶爾拿出來,也是為了打掃更臟的地方,打掃完了,就該回到黑糊糊的灶頭去。他到云珠家去的時候,也是這麼個覺,雖然云珠的父母對他客氣,但他就是覺得不自在,老覺得自己像塊臟抹布,擺在人家亮堂堂的餐桌上,有礙觀瞻,搞得他渾像爬滿了螞蟻一樣生理瘙,還是待在自己那除了糟糟便一無所有的學生宿舍里更舒坦。
今天幸好格蕾不在家,不然他寧愿去大街上流浪也不敢住在這麼豪華的房子里。
他安自己:現在不能到街上去流浪了,因為我有任務——照看"貓兒子"。他走到"貓兒子"門前,屏住呼吸,做好了眼疾手快擒拿逃犯的準備,然后輕輕推開房門,只見"貓兒子"正趴在地上休息,見他推門,也不驚慌,睜著一對黃褐的眼睛盯著他看。
"貓兒子"的臥室不比他那間差,也有一張寬大豪華的床,床兩邊各有一個床頭柜,上面放著豪華的臺燈,屋子里還有梳妝臺等家。他心寬了一點兒,連貓都能住這麼好的房間,自己怎麼說也應該比貓強吧?但他隨即就憤憤起來,這真是兩個社會兩重天啊!想想老爹老娘,住的是年久失修的破房子,點燈都舍不得點大燈,更沒空調,夏天熱死,冬天冷死,而這只破貓居然住的是空調房間,還鋪著地毯!難道自家爹娘的命還不如一只貓值錢?
一剎那間,他幾乎有了讓這貓死的沖,但轉而一想,貓是無辜的,又不是貓讓他父母那麼貧窮的,怎麼能怪貓呢?到底是誰讓他父母那麼貧窮的呢?他說不準。
以前學馬列的時候,還能從"剩余價值"的角度分析分析,當然只是在心里分析一下而已,因為他爹媽不是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總不能說他們的貧窮是因為資本家把他們的剩余價值給剝削走了吧?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尤其是不出學費買不起車票談不到朋友的時候,他就鉆天覓地想這個問題:為什麼我的父母這麼貧窮?他們都是勤勞勇敢的中國人,一個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了一輩子農活,另一個是風餐宿走村串巷干了一輩子木工活,但到頭來都窮得叮當響。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為什麼,但他從很小起就在為改變自家的貧窮而斗。不管是父母還是老師,都是這樣教育他:好好學習,不然就會跟你爹媽一樣,在鄉下窮一輩子!他可不愿意一輩子待在鄉下,更不愿意一輩子窮——這是他學習的力。就是憑著這力,他一路拼搏到了城市,進了大學,但不是他向往的一流大學,而是一所二流大學。
進大學之后才得知這樣一個事實:憑他的分數,如果他是A市戶口,他肯定能進A市的一流大學,但因為他是鄉下戶口,所以只能進二流大學。原來歧視鄉下人是一流大學的校規!他差點兒氣暈!氣完之后還得接著讀二流大學。
本科快讀完了,他才發現用人單位也不待見鄉下人,他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但不在一流城市A市,是在二流城市B市,而他的同學,凡是A市土生土長的,都在A市找到了工作。原來歧視鄉下人是一流城市的風氣!他又差點兒氣暈。氣完之后就發考研究生,結果連A市的二流大學也進不去了,只得進B市的大學。
碩士快讀完的時候,他才發現工作市場也不待見鄉下人,幾年前他靠投簡歷還得到了B市幾個單位的回復,這次他親自跑B市的招聘會都沒人待見他。原來歧視鄉下人是城里人的風氣!
這次他已經不氣了,氣有什麼用呢?氣了這麼些年,什麼也沒改變。先茍延殘讀博士吧,于是他開始讀博士,但他有種預,等他讀完博士,可能連三流城市的工作都找不到了。他讀學位的速度永遠趕不上工作市場水的速度,更趕不上全國歧視鄉下人的速度。他怎麼讀都是個鄉下人,都不能把城里當的讀他的親戚,也就永遠進不了城里的單位。正愁著讀完博士又該怎麼辦的時候,他偶然聽說了老楊這個老鄉,并且聯系上了,這終于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出國。
老楊說:"出國吧!你看我,跟你一樣,出生鄉下,沒權沒勢,在國哪兒都混不出人樣來。現在我出了國,住洋房,開汽車,娶了漂亮老婆,還可以生一群崽兒,比縣長過得還滋潤,等我畢業找了工作,拿了綠卡,就把我鄉下的爹媽接出來福。"
這個前景太有力了!尤其是最后那句。
他這些年一直沒過出國的念頭,主要是不愿拋下爹娘。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他不奉養父母誰奉養?但他越來越發現如果在國發展,他這一輩子都甭想奉養父母,拿什麼奉養?像他這種況,靠工資連老婆都討不起,更別談奉養父母了。但他剛從思想上想通了奉養父母的問題,一個新的問題又出現了——他有了朋友。
好在云珠很支持他出國,可以說比他自己還支持:"去吧,去吧,國現在這麼講出講關系,你在這里混不出名堂來的。還是去國打拼吧,我聽說你這樣的人在國最吃香。"
他有點兒地說:"可是我舍不得你。"
"那你就盡快把我辦出去。"
"怎麼辦?"
"幫我找個語言學校。"
"我走了,你會不會把我忘了?"
"我就怕你把我忘了。"
"我怎麼會忘了你?"
"我怎麼會忘了你?"
他臨走前的那段時間,云珠不時找個理由誆過爹媽,到他的寢室來過夜。他的室友回家了,寢室就是他和云珠的天下。兩個人在他的單人床上,瘋狂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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