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修登基而后雖說萬事省儉，也從不曾蠲了這一項。

供賞所用的東西大年年如此, 都是些地方上送來的貢米，貢豆，或是時令蔬果等等。

宋煜雖說有罪罰，但職還在，故而這供賞的份例也自然有他一份。

與病中的宋煜送供賞的是他在兵部唯一稱得上是好的同僚，姓何名文鈞，進士出, 與宋煜同期進兵部供職，平日里說話不免多些。

今次韓墨初設火監選新司主事之時, 何文鈞便是中選之人的其中之一。

“有勞何賢弟跑這一趟了, 瞧你這面有倦, 可是近來公務繁忙的緣故？”在宋煜養傷的小書房里，宋煜斜靠在榻上與何文鈞喝茶說話。

“宋兄別提了，那火監的差事當真辛苦得，每逢朔之日才有一假可以歸家。今日還是趕上了君王萬壽才有這半日清閑。我這與你送了供賞之后還要快些趕回家去，火監的總司設在座荒山里，平日里連個熱水澡都洗不上。年兄瞧瞧我這臉，可是都黑了一層？”

何文鈞是新科進士，祖上都是宮中做修撰的，新朝局的年輕人并不懂得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更拎不清即便是私下里也要明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賢弟是進士出，不曾住過軍帳營房，也難怪不甚習慣。”宋煜瘦窄的臉上揚起一微笑：“愚兄年從軍，確實要比賢弟你要皮實一些。”

“可不是麼？那行軍床睡得人腰酸背痛，每日起早貪黑盯著那些匠人做工，夜里還要幫著韓太傅一道理條陳，早日如此升一品又怎樣，還不如留在兵部做個主事。”

“賢弟，此話可要慎言。你可是韓太傅親自任選的，如是所言，不怕毀了前程麼？”

何文鈞連連擺手：“我不過與宋兄念叨念叨罷了，哪里會說給旁人聽呢？天也不早了，宋兄你好生休息，某先回了。”

***

間隔數日而后，原本病得起不了的宋煜忽然起，春風滿面的去吏部消了假，重新列站當朝。

宋煜回朝的第一日便提著笏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雙膝跪地向高臺之上的君王奏道：“陛下，微臣前日聽聞現行火監主事何文鈞不滿火監總司環境惡劣，難以勝任。微臣聞之大驚，然則規勸無果。今日上奏是想請陛下決斷，如火監真有尸位素餐之人，臣愿與相代。”

宋煜這個五品小的話宛如靜水生波，看似一塊不起眼的小石，卻能攪起湖面陣陣漣漪。

與宋煜同列當場的何文鈞已然呆住了，他說什麼也不曾想過宋煜這個看起來安靜親和的好同僚會把他們私下的竊語當朝復述出來。

龍椅上的顧修面沉似水，目偏向了那個已經形搖晃的何文鈞：“何主事，宋卿所言可否屬實啊？”

何文鈞“噗通”一聲跪伏在地，連聲請罪道：“陛下，微臣自認與宋大人素來親，只是一時戲言，并非當真有心如此，還請陛下恕罪！”

何文鈞不敢撒謊，更不知如何撒謊。

他只知道無論他認或不認，他的前程試圖八都要葬送了。

爭辯，只能讓他更加難堪。

毓冕流蘇之下，沒有人看得清顧修的神，只能遠遠的看著他朝太傅韓墨初的位置上略微別了一眼，斂聲言道：“既然何主事不想留職火監，那朕也不會勉強，明日簽了接公函回兵部復職去吧。”

何文鈞渾然一怔，似乎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邊的臣工用鞋尖了他，他這才想起向上叩頭謝恩。

恍如劫后余生般癱在地，大口大口的著氣。

顧修并未開口恩準何文鈞免禮，目復又轉回了首告何文鈞的宋煜上，目凌厲：“至于你，你可為一己之私不惜當朝中傷同僚。我大周朝堂之上用不得你這般無信無義，品卑劣之人，從今日起自兵部革職除名，回家自省吧。”

君王的怒意突如其來，打了宋煜一個措手不及。

顧修的怒意不為別的，撥開這件事的本質，宋煜明里首告的是何文鈞，實則一條暗線已經牽扯到了韓墨初上。

何文鈞的履歷顧修也曾看過，是個出世家的青年才俊，且極擅算學，確確實實是個堪用之人。

無非是世家出，年紀尚小，不得荒山之中森冷惡劣的環境，私下里與同僚抱怨一二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事。

新兵營里，哭天喊地的嚷著要回家的新兵多了，難道個個都要置了麼？

人非圣賢，此舉本就算不得什麼大過。

這宋煜就將這麼個芝麻大小的事鬧上了朝堂，還要上綱上線。

一番話不僅能害得何文鈞前程盡毀。

還極易讓人議論，任用何文鈞的韓墨初是個不能知人善任，用人不察的糊涂人。

宋煜今日削尖了腦袋想進火監的心思他也明白。

無非是因為自己和韓墨初近來的重心偏在這火監上。

宋煜今日所為，同他早年間在靺鞨征戰時，用心良苦，不擇手段的就為了做他的馬前卒的做法簡直如出一轍。

顧修只要一想到這人當年曾經對他心存慕，他便覺得渾上下都不自在。

他自信從未給過他任何回應，哪怕一能讓人誤會的暗示都不曾有過，也不知這宋煜究竟為何還要如此執著？

宋煜像極了一塊甩不的狗皮膏藥，讓人恨不得連皮帶撕下去，躲得遠遠的。

“陛下，臣以為您對宋主事的置有失偏頗。”說話的是韓墨初，一紫金蟒袍，手持笏板，行若無事的出列發言：“凡我大周員私德也是績考量的標準之一。何主事所說雖是與友人私語，也確實有失聲國。陛下恩寬不加置，是為仁君所為。而宋主事，雖在當朝將私語告發，有中傷同僚之嫌。但不免也有憂心國事，急之下，思慮不周的緣故，這二人皆有過錯，您不置何主事，自然也不該置宋主事。”

顧修隔著冕旒的流蘇與韓墨初四目相，心里的怒氣漸漸平定。

韓墨初說得沒錯，他的確有失偏頗。

他眼下對宋煜可謂是極其厭煩，可為君主的他凡事都要依據國法，絕不能憑一幾好惡濫用皇權。

否則，他與他那個失德敗政的父皇還有什麼分別？

“韓太傅所言甚是，朕方才是思慮不周了。”顧修端坐正，語氣放緩：“宋主事，你起吧。”

宋煜低垂著腦袋，輕聲謝恩，滿朝文武之中凡是長了耳朵的都聽得出這人謝恩的語氣里夾雜著幾凄慘的哭腔。

“陛下，事關宋主事臣還有話要說。”韓墨初的余劃過了后垂頭喪氣的宋煜，笑得眉眼一彎，將那個拱肩削背的影從眼中了出去：“既然何主事調任，那火監主事便有一任出缺，宋主事屢次遂自薦，想必是有心報國，臣想著能否讓宋主事頂了這個實缺，也算全了他一番報國之心。”

“火監，乃是韓卿親手所創，下設員任免之事亦由韓卿做主。”顧修看著那張溫潤如玉的笑臉，心底的怒氣煙消云散：“今日朝會過后，宋主事便往火監述職去吧。”

朝會散去，滿朝文武魚貫而出，所有人都有意無意的同宋煜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好似躲避瘟疫一般。

這等為達目的中傷同僚之人，誰會愿意再與他接呢？

一向不愿與人深的宋煜倒也不以為意。

雖然他眼下得償所愿，但他委實不想領韓墨初這個人。

為什麼，這個讓他得償所愿的人會是韓墨初呢？為什麼，當朝為他求的人會是韓墨初呢？

他是在炫耀，在施舍，在向他宣告他在心里的份量，甚至可以左右顧修的決斷。

莫非是韓墨初想讓他知難而退？莫非是韓墨初看出了顧修對他也有二分誼，才如此忌憚的？

想到這里，宋煜死灰似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

***

世上有些人便是如此，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無論這事有多荒謬。

宋煜也算是個聰明人，能吃苦，也懂磷火藥，進火監后，甚至一度加快了火研發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