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喬并沒料到裴承思會過來。
畢竟他已經有許久未曾踏足過清和宮,虞冉剛進宮,白日里又遭欺凌一番,怎麼想,他這時候都該在棲霞殿噓寒問暖才對。
聽到殿外的靜時,云喬就知道此事絕對瞞不住了,反應過來后,立時先給懷玉指了去,他躲起來。
免得遭牽連。
而裴承思見著屋中的形后,心神懼震之下已是方寸大,沒什麼心思細看。
他回過神,先是回令人去宣自己的心腹太醫,隨后地關上了門,難以置信道:“你做了什麼?”
這話像是質問,可聲音卻得厲害,沒有半點威嚴,反而著些惶恐。
裴承思自坐上帝位起,便是始終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云喬難得見他失態至此,反而有些想笑。
也的確這麼做了,扯了扯角,滿是嘲諷的意味。
裴承思仿佛被這笑灼了眼,一時竟沒能住音調,帶著些聲嘶力竭的意味:“你瘋了!”
云喬了,氣若游道:“……興許吧。”
覺得自己仿佛是有些瘋,但同時,又前所未有的清醒,再不會被旁人牽心神了。
“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這可是你我的……”裴承思額角青筋凸起,呼吸愈重,仍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甚至沒能將“孩子”兩個字說出口。
這并不是他頭一回得知消息。
但在知曉虞冉有孕之時,他談不上欣喜,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而是這孩子可能帶來的變,進一步衡量利弊。
可如今,看著云喬上蔓延開來的跡,裴承思卻只覺著頭暈目眩,再無暇顧及其他。
他甚至沒敢立時上前去,背靠著房門,才站穩了形。
而云喬對他的反應視無睹,無力地靠在那里,垂著眼。
像是易碎的瓷,又像是行將枯萎的花。
震驚與憤怒過后,上似是被鈍刀劃過,裴承思后知后覺地會到了痛楚。
這鈍痛讓他被沖昏的頭腦稍稍冷靜些,快步上前,將云喬從地上抱了起來。
才直起,裴承思便不由得晃了晃神。
太輕了,也不知清和宮的奴才們是怎麼伺候的,竟將人養這樣。
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跡,濃重的腥氣襲來,沖散了云喬上那慣用的熏香,也無比真切地提醒著裴承思,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這本該是他的嫡子或嫡。
他視云喬為發妻,無論好也罷惱也罷,這點從未搖過。若早知有孕,必然會悉心照拂,將所有能給的榮寵都給孩子。
早前爭吵時,他甚至想過,等有了孩子,兩人的關系興許能漸漸緩和……
可怎麼也沒料到,云喬知曉自己有孕后,非但未曾想過邀寵,甚至沒想過知會他這個夫君。而是選擇用這種方式來解決,一點余地都不肯留。
裴承思垂眼看著虛弱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震驚多些,還是茫然更多些。
“阿喬,你就……當真這般恨我嗎?”
他知道云喬心中有怨,但從未想過,會恨自己到這般地步。
云喬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仰頭看著裴承思難看至極的臉,無聲地笑了笑:“恨麼?談不上……”
裴承思還沒來得及緩口氣,就聽云喬輕聲道:“我只是,不想和你再有一丁點的牽扯罷了。”
所以才會這樣,毫不留地舍去帶著他脈的孩子。哪怕會傷及自,也在所不惜。
裴承思呼吸一滯。
相這麼些年,他會過云喬的溫,也知曉的堅韌,但從沒見識過這樣近乎狠厲的決絕。
以至于,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見云喬目愈發渙散,呼吸微弱,他有些慌地攥住了云喬的手腕,倒像是怕會憑空消失一樣。
略過方才那大不敬的言辭,裴承思低聲道:“太醫馬上就會過來,為你診治,調理子……”
見他直到這時還想著回避,云喬不由得嗤笑了聲,后又嘆道:“你怎麼會變這樣啊?”
權勢與歲月將曾經慕過的書生變得面目全非,思及舊事,真真恍如隔世。
若早知有這麼一日,絕不會京。
哪怕是當他死了,也遠遠好過今日。
裴承思張了張,不知該如何辯解。
他想說自己是被時勢攜卷著到了今日地步,別無選擇,可對著云喬那仿佛將他靈魂都看的目,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云喬不再是從前那個,他說什麼便信什麼的傻子,對著眼前這境,裴承思終于也無法再為自己找借口了。
彼此心知肚明,他并不是當真“別無選擇”,只是衡量利弊之后,選擇了“捷徑”而已。
就像是大多數帝王那樣。
他迷玩弄權,像是吸食阿芙蓉,沾染之后便上癮,甚至一度用到了云喬上。
可事并不會總是如他所愿,終于還是弄巧拙,遭了反噬。
“你總是遮遮掩掩的,那就由我來說吧……”云喬挪開目,看向床帳上的流云繡紋。
“你當初說得沒錯,萬事要朝前看,人是不能活在從前的。”聲音輕飄飄的,神智也有些渙然,模糊的視線中浮現出當年渡口初見時晏廷的模樣,無聲笑了笑。
“我曾想過效仿太后,可宮是為了提攜家人、耀門楣,我……只是為了你而已。”
“朝前看,我便不再你,也沒了留下的意義。”
“宮中這片天地我已經看煩了,只想回家去,天高地闊的,最好不要錯過深秋的桂花香……”
“我也看厭了你。”
“我的,從始至終都是那個青衫落拓的書生……一眼見了就喜歡得不得了。”云喬從頭到尾都未曾看裴承思,聲音愈發微弱,自顧自道,“只可惜從他京開始,就已經死了……”
“……你親手殺了他。”
向來如此,先前的也好,如今的不也罷,說得明明白白。
滿朝上下,怕是尋不到比更坦誠的人。
裴承思聽得愈發不過氣來,只覺這斷斷續續的話,如同凌遲,刀刀剮在上。
權勢迷人眼,他墜其中之后,沉溺于此,還想著將云喬一并拖進來沉淪。
可云喬還是掙了。
決絕的態度如利刃一般,破開他那些自欺欺人的安,榨出些尚未泯滅的良心來。
他是喜歡云喬的。
若非如此,當年不會與親,后來也不會想方設法地,給皇后之位。
只是除了云喬,他想要的還有許多,所以仗著對自己深,要忍讓。
興許是云喬從前對他太好了些,以至于他忘了,再深的也會有耗盡的一天。
貪心不足,總要付出代價。
玩弄權的人,也難免會自食苦果。
眼見著云喬合上眼,呼吸愈發微弱,裴承思徹底慌了神,地攏著的手。
恍惚間,倒像是回到了當初在京兆府牢獄中。
那時的云喬因高熱昏迷不醒,他懊惱不已,想著今后要好好庇護著。誰知兜兜轉轉,竟又將害到這般地步。
不同的是,云喬不會再諒解他了。
他曾有過彌補的機會,是自己未曾珍惜。
太醫趕慢趕,進了室,見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后以及一旁眼底通紅的皇帝后,立時又落了一層冷汗。
院判在床榻旁跪下診脈,隨后眼瞳一,駭得面無。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畢竟誰也不知皇后有孕,好好地,又怎麼會悄無聲息地落了胎呢?
“如何?”裴承思問道。
院判拿袖抹了把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稟道:“娘娘這回是傷了,好在命無虞……”
聽到“命無虞”后,裴承思總算得以松了口氣,心中明明已經有了答案,卻還是不死心問了句:“那孩子……”
院判連忙磕了個頭:“藥猛烈,又未能及時救治,恕臣無能。”
裴承思神晦明不定,但知道這不是發作的時候,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冷聲道:“若是不能將皇后的調理好,朕決不輕饒。”
院判忙不迭地應了下來,斟酌著開方子去了。
為數不多的宮人也都生怕被圣上遷怒,丟了命,收拾過后便立時退了出去。
無需叮囑,沒人敢將這事泄出去。
床榻上的云喬尚在昏迷之中,睡得并不安穩,眉頭微皺,似是籠著無限愁緒。
裴承思抬手,指尖從微微上挑的眼尾劃過。
寢殿中一片寂靜,只偶爾有燈花開的聲音。
宮人將熬好的藥送來時,裴承思并沒讓人伺候,而是接過藥碗來,親自喂。
碗中漆黑的藥微微晃,映著燭火,看起來有些不適。
裴承思記起,黃昏時分自己乘肩輿從清和宮門前經過,曾見著個送藥的侍。
如今想來,吊爐中盛的藥已昭然若揭。
若他那時更上心些,若他親自往清和宮來問過,必然能察覺到云喬的異樣,說不準就能將此事給攔下,兩人之間不至于鬧到這般慘烈……
只是并沒如果,他選擇了避而不見,那便眼睜睜地錯過,再也無法彌補。
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縱然他居于萬人之上,手握大權,依舊無可挽回、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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