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進洋樓, 從柜臺里翻出一張“英聯房產公司”的名片。

“當初容先生向我轉讓洋樓的時候，說此連樓帶地，他花了銀元兩千一百。你告訴我, 如果我想出手, 你出三千塊。”

蘇敏跟著進去, “嗯，所以？”

“上禮拜有人向我推銷房產票, 我偶然多問一句, 西貢路7號洋樓如今的估價……”

蘇敏垂著睫，瞟一眼, 一邊遠遠拱手, 跟常保羅、紅姑、周姨幾個員工打了招呼。

“嗯？”

林玉嬋見他果然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磨了磨牙, 低聲說：“那個辦事員告訴我, 如果我不著急手, 市場上慢慢尋買主，可以賣到至六千五百元。”

蘇敏溫朝微笑, 毫不臉紅。

“可當時我手頭現銀只有三千啊。”

一句話, 就詐出了林姑娘當時對房產市場一無所知。

而今, 總算想起來去找專業人士估個價, 也算個小小進步。

他笑意加深，輕車路, 自己給自己泡個茶。

博雅公司人丁稀, 一人干幾人的活計。也沒買個丫頭小廝什麼的，有時候端茶倒水得經理親自來, 蘇敏就不給他們添了。

林玉嬋追著他不依不饒：“要是當時我答應了呢？”

蘇敏略帶好笑地看著：“容閎會攔著你的。”

好吧，無言以對。

不過畢竟有準確的直覺, 知道上海小洋樓有價無市，沒輕易掉蘇敏的坑。

這麼想想，略微氣順。

眾員工跟蘇敏也絡了，知道他是功夫茶高手，見他給林玉嬋遞了一杯茶，紛紛湊上來合法怠工，也過來蹭一杯。

常保羅好奇加閑談：“我有個做文書的姨夫，閑時也跟人炒地皮，但不知是怎麼個炒法，應該是賺了不錢，每次去他家做客都聽他吹牛……他還拉著我投錢，我膽子小，沒答應。”

林玉嬋笑道：“改博雅了，是不是？哎喲，寵若驚。”

念姑也話：“上次出門運貨，到街上夫妻倆吵架，一個說如今地價高，要是把房子賣了，能去鄉下置幾十畝田。一個不準賣，吵得那一個兇。我當時還想，好好兒的賣什麼房子？現在想來，一間城里房子換幾十畝地，可不是劃算麼？換我我也賣。”

林玉嬋笑道：“好啊，上工時開小差看熱鬧。下次不準啦。”

同時心想，又是孕婦效應。

自從關注了房地產，才意識到邊人其實也都在聊它。

幾個工比較保守，紛紛搖頭，覺得不靠譜。

“沒憑沒據的，那房子你買了不住，哪個知道是你的？哪日被人強占了，司都拖你三五年。”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蘇敏，默認他是幾個人里最高效的賺錢機。

蘇敏失笑：“看我干什麼。那種票證放在三五年前我可能會考慮一下，現在都不會的。現在新立那些房產信貸，都是些跟風的皮包公司，誰知哪天就人去屋空，你打司都找不到人。”

他從容泡茶，又半開玩笑道：“林姑娘，你想投資地皮，不如借錢給我。我剛看好一塊可以建貨倉的空地……”

林玉嬋驀然想起現代財經界一句流傳很廣的話：當公園大爺都在討論買什麼賺錢的時候，這東西的熱度也就到頂了。

銷售員本子里那一連串的客戶名單——傭人、職員、小老板、闊太太——已經說明，炒房這件事，已經下沉到了最業余的百姓群中。

它還能熱多久？

難怪蘇敏謹慎。

相比之下，互聯網時代的高級騙子，甚至不用開設實店鋪，只憑一個制作簡陋的網站或者app，就能吸引害者投資打錢——現代民眾的警惕還是有待提高，得跟老祖宗學習。

可是轉念一想……王全真金白銀地從中賺到了錢，還以此為資本來打。林玉嬋好氣啊。

蘇敏微微一笑，不再提這茬，忽然起向外了一，拍拍林玉嬋肩膀，示意跟出去。

“來了！”

院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扛箱子的力夫。

蘇敏接過箱子，打發力夫一角錢。

林玉嬋開始以為是蘇敏的盤纏行李，再一細看，皮箱的賣相十分眼。

這不是史斯的箱子嗎！

蘇敏把箱子拎到辦公室，笑著解釋：“那家伙不告而取上癮，不僅經書、撬墻磚，而且沿途收集了不古零碎，百姓的傳家寶什麼的，都裝在這個大行李箱里。但是沒有奴幫他扛箱子，他了罰款一文不名，請不起力夫，買不起船票，只好把那些東西當場賤賣……”

林玉嬋吃了一驚，隨即大怒：“他還搜集其他文？我怎麼沒發現？”

蘇敏笑笑，示意稍安勿躁，關上門。

然后他打開皮箱。林玉嬋赫然看到了史斯騙到的零七八碎：

史斯有意在中國搜集古董，拿回國拍賣賺錢，但他又不是專業考古學者，因此找的都是符合西方人審印象的東西，什麼佛像、手串、甚至春宮圖……大部分都是“當代”品，就目前來看價值不大。

但林玉嬋也發現，箱子里有看似很古舊的石碑拓片，有銹蝕得不能看的古代銅錢，還有脆弱得掉渣、似乎很高壽的古畫……

近代來華的西方人，面對一個數千年歷史的古老帝國，猶如窮漢寶山，看啥都眼饞。

就像那些到訪埃及、波斯、印度、伊拉克的西方人一樣。在他們眼里，這些國家也許曾經輝煌過，然而如今戰叢生，遲早要完。當地人愚昧蒙蔽，目短淺，白糟蹋了這片饒的土地。那些祖宗的東西留在他們手里是明珠蒙塵，只有帶回西方，不管是裝點宅院還是充實博館，才是盡其用，才是拯救文化產。

很多來華的西方人，不論自職業為何，回鄉時大多像史斯一樣，良莠不分地帶了不零零碎碎。他們也知道大多數東西只能掛在家里當個擺設，但只要撿出一兩件千年古，這一趟越洋旅程就完全回本。

當然，在旅行的過程中，這些脆弱的文損毀率也很高。這就不在洋人的考慮范圍之了。

林玉嬋不敢，興地說：“先收著，回頭找個專家鑒定一下……然后悄悄的在后院挖個坑，埋起來……”

想，金山寺埋了寶貝，如今洋樓里又埋了寶貝，以后說不定還有機緣巧合，能截留更多的古董……是不是得給后人留個尋寶手冊……

胡思想幾秒鐘，看看蘇敏臉，回到現實，訕笑道：“這一箱東西，花了多錢？”

東西是他買的。保護文心切，也不能把這箱子當囊中之。

蘇敏忍俊不。沒看出來小姑娘還很護犢子。別看平時對洋人禮貌親切，何時大方，何時小氣，也算得很清楚嘛。

他笑道：“我沒說完。史斯被漢口百姓人人喊打，哪有機會擺攤。他那些東西賣不出去，只好丟在碼頭。我撿回來的。白送。林姑娘出個運費就行，中午我想吃西菜。”

林玉嬋側首。辦公室的窗玻璃上，映著一個雋秀狡黠的面容。

才不輕易上當。想了想，推著他膛，一個圣誕式壁咚，按他在墻角，姿態十分威脅霸道。

“不許再跟我扯謊。花了多錢，我原價買下，不占你便宜。”

對別人可以滿沒真話，跟就別裝了。

蘇敏垂眸，看著那只扯自己領的小爪子，眼角一彎，輕聲指點：“可以再用力些。”

耳激紅，燙了似的放開他，眼前閃過一些在船艙里的、兒不宜的節。

“老實代。”兩手叉腰，“不然著。”

“好。”蘇敏微微慚愧，笑一笑，改口：“不是我撿的。是……是我帶著幾個人，和和氣氣‘討’來的。史斯給得很爽快。”

林玉嬋咬，然而繃不住臉上逐漸綻放的笑意。

“那我就不客氣了，嘻嘻……”

突然轉頭。有個人就站在墻角，朝他們笑！

“弗、弗里曼……”

瞬間尷尬。圣誕怎麼在這！

圣誕過兩天就要上船。林玉嬋讓在上海觀觀，免得辜負一次難得的遠東之旅。但歸家心切，無心逛，每日只是翻來覆去地琢磨日后的逃亡路線，偶爾幫忙搞搞衛生。林玉嬋進來的時候，正在桌子底下撿碎紙。

圣誕生為家奴，事事謹小慎微。主人需要時得伺候到位，不需要時，必須盡可能減自己的存在，因此修煉出優秀的技能。

穿著漢式樣的皂，一副黑面孔，深棕的柜子是完保護。要不是笑容里的八顆白牙暴了，林玉嬋未必能這麼快發現。

好在圣誕并沒有中國人那些傳統道德觀念束縛，也早就把蘇林兩人當一對，對眼前這場景見怪不怪，甚至覺得，現在不是應該來個吻嗎？

蘇敏也微覺尷尬，后知后覺的想起來，自己方才被林玉嬋按在墻上的姿勢，其實不太雅觀。

不過好在圣誕過兩天就走了，不會把他今日這形象到傳。

他的大大方方跟圣誕打了招呼，寒暄兩句，對告知了史斯訴訟案的結果。

圣誕跑回閣樓，唱了二十分鐘的歌。

眼看午時將到，林玉嬋來到位于天津路的一家西菜館，豪爽地請蘇老板吃飯，算是償還他那一箱子寶貝的“運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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