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予回憶起了十二年前城東的廢棄工廠,那個被他費力地從記憶長河中揪出來的晚上。
城東一帶當時在擴建, 上個世紀幾十年代就建的很多老舊紡織廠、糧廠了現代化發展的攔路人。那幾年里, 他家附近的很多廠房還有平房都被推平,規劃新時代的住宅區、商業區。
于是那片地帶也就了最荒蕪、森的地方, 但卻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他高考完的第一個月接了一份家教,那天他像往常一樣下了課往家里走, 卻聽到一座廢舊廠房附近傳來幾聲臟話和恐懼的怒罵, 故作狠戾的聲音聽得出是在變聲期,大概是附近某個初中里不學上進的小混混。
“艸,別讓人跑了, 不然一會兒周哥怪下來我們都討不了好。”
“溜得還真他媽快, 你們兩個往左邊去看看,我往那邊找。周哥瞧上好久的人,真是給臉不要臉。”
江澤予幾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們在找的人是誰——廢舊工廠里, 一塊推了一半的廢墟殘壁底下躲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孩子, 形非常瘦弱,明明衫不整、一張臉上滿是泥漬和臟污, 卻有著不像那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冷靜眼神。
孩兒在同一瞬間也看到了他,兩人隔著一堆炸得出生銹鋼筋的建筑殘骸對視了幾秒鐘。之后,沖他勾起一邊的角, 慢慢舉起食指豎在正中。
可惜還是遲了, 往這邊找來的一個臉上有道刀疤的小混混已經看到了他們,一雙眼睛里剎那間暴出尋到獵的狂喜來。
“小子,你他媽別多管閑事啊, 省得哥們兒誤傷到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躲在廢墟下的孩子跑去。
江澤予立刻皺了眉頭,他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方才要不是他這個人形標桿在,從小混混的角度并看不到那個孩兒。何況,對方不過是個初中還沒長的頭小子,比他矮了一個頭,再怎麼看都構不威脅。
他當即做出了判斷,抬腳過重重殘壁,抄了塊磚頭,轉看了那小混混一眼。
那刀疤怔愣了片刻,就在這空檔里,江澤予一把拉過廢墟下一團的孩子,飛快地往工廠外頭跑——他們一言不發,在曾經北京城的溫夏夜里跑過了幾條街。
他把孩子送到附近一家警局門口,一句話都沒跟說,便轉走了。江澤予聽父親講過,城東有幾所不流的初中,魚龍混雜,里面有很多不學無的混混。這孩兒看著年紀小,但那平淡無波的眼神告訴他,這事對來說或許就是家常便飯,說不定心里還在念叨他多管閑事呢。
他懶得牽涉進這些小孩子們稚的仇怨里,自覺送佛送到西、已經仁至義盡,也從未把這麼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心上過。
可十二年后,酒店套房里,滿眼通紅的男人再想起來,卻無比慶幸又萬分懊悔。
慶幸的是曾經一向混不吝的他,在那一次沒有視而不見;懊悔的是,那個時候的他,竟然沒有能夠看孩子堅強又驕傲的外表之下幾乎制不住的惶恐與脆弱。
他的昳昳那個時候只有十五歲啊,被人綁架,并且那個禽竟然企圖侵犯。拼盡全力逃了出來,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會被追上,便乖乖地發著抖地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滿心祈禱他們找不到。
當時該有多麼害怕啊?
他怎麼就沒有注意到,他拉著跑的時候,的手一直一直在抖,怎麼就沒有注意到,沖他舉起食指的時候,帶著笑的眼睛里藏著的恐懼和期冀。
他什麼都沒有注意到,所以自認為好事做盡,把送到警局門口后,自以為是地轉離開。
那時候,他至應該給一個擁抱的,應該夸夸的勇敢和冷靜,應該告訴,以后不用再害怕。
大奴湖上狂風呼嘯,冰面上升騰起陣陣霧氣,在這種摧枯拉朽的大自然力量面前,便是以防風抗寒文明的加拿大鵝也顯得單薄——似乎正是印證了人類工藝在大自然面前的不堪一擊。
在說完那句話后,謝昳順勢走到一顆兩人寬的雪松后面躲風,的心無疑是忐忑的,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做完了決定,打電話給謝川不過是給他一個代。
但還是希能得到他的同意,又或者說,是祝福。一個父親對于兒,關于的祝福。
電話那頭,謝川久久沒有說話,翻文件的聲音很沉穩,一頁又一頁,猶如凌遲前的磨刀霍霍。
謝昳咬著,又重復了一遍,但這一次氣了許多:“爸爸,我要和他重新在一起。”
風吹過被冰雪覆蓋的雪松,幾剖厚厚的雪從彎的枝椏上重重砸下,落地的剎那“砰”的碎。對面翻文件的聲音總算停了。
他的語氣沒有變化,還是謝昳記憶里那個嚴父的模樣:“我勸過你一次,懶得再勸。你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你從小就不聽話,頑劣任的事你做得還嗎?”
謝昳心里有點失,但看不到的電話那頭,兩鬢斑白卻依稀可見年輕時候英俊模樣的年邁男人,臉上表比語氣輕松很多。
他其實五年前就料到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畢竟這世界上能讓他這個倔強又頑劣的兒心甘愿付出這麼多的,大概也只有那麼一個人。
——好在那個年輕人是真心待,會比他對要好。
謝川摘下眼鏡擱在桌上,拿起剛剛填完的移民文件,沉聲道:“謝昳,我和你周阿姨打算移民去澳洲了,往后見面的機會不多。”他幾乎很和說這些,不是為了辯解,只是想至要有個代,“你從小就聰明,肯定也知道,你周阿姨對于當年的事依舊耿耿于懷,你妹妹去世之后,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我得顧著,不能兩頭都討好。碧海方舟的房子,還有國的其他房產和產業我都留給你,往后你再怎麼折騰我都管不著了。”
謝昳握著電話的手一。
這些年來,謝家宛如地獄,謝川、周婉玲還有,三個人都在這地獄里掙扎,沒有一個人好過。謝昳明白,這麼多年來,謝川在兩邊夾中嚴厲地教育人,又替擔下了那麼大的重擔,他終于想要做出選擇。
沒有立場去怪他,總歸周婉玲是他的枕邊人,也總歸才能陪伴他到老。
謝昳很輕地“嗯”了一聲,并沒有對他們即將要移民提出異議,卻搶在他掛電話之前固執地問了一個困擾很多年如鯁在的問題:“爸爸,當年我回謝家之后,您……您為什麼要給我換名字?”
在十一歲之前并不謝昳,是在謝秋意去世之后,才改了名字。當時的謝昳并不知道原因,還因為自己的新名字是個偏僻的多音字新鮮了許久,直到有天聽到家里的傭人們背著討論得熱烈。
“唉,老爺怎麼給大小姐起了這麼個名字,昳昳,意意,起來怪像二小姐的。可憐我們二小姐,小小年紀就……多乖巧的孩子啊,像一個小太,總是呵呵笑著,一點架子都沒有。不像大小姐,天冷冰冰的,看著瘆人。”
“是啊,不過大概也是老爺實在舍不得二小姐,所以給大小姐改了名字。這人嘛,雖然知道不是一樣的,但總歸得有個念想。”
謝昳從那個時候開始越發叛逆,討厭那個家,討厭謝川,甚至對自己的名字都厭惡至極——這種遷怒的緒,大概直到大學的時候,看到那個和一樣活得艱難的年,在草稿紙背后一筆一劃虔誠地寫滿了的名字之后,才得以釋懷與救贖。
“您當初為什麼給我換名字?是因為……”,謝昳咬了咬牙,在的整個年時代都難以啟齒的事,如今總算能夠倔強地、又故作輕松地問出口,“是因為謝秋意嗎?”
電話那頭,謝川聞言沉默了很久,隨即淡淡的回答卻出乎謝昳的意料。
他畢竟年紀大了,語速沒有很多年前教育的時候那麼快,說起事來有一種屬于老年人的平緩:“和你妹妹有什麼關系。當年你們兩個都得了流,沒能過去,你也在IUC里待了很多天。我去找人給你算了命,算命先生說你五行缺火、容易夭折。果然,改了日字旁的名字之后沒過幾天,你就出了ICU。”
“謝昳,我是個商人,做事總歸是有目的的,在這世界上你妹妹只有一個,你也一樣。咱們謝家那年運道不好,我不能連帶著失去兩個兒。”
他說完,一字一句地,猶如十二三歲的時候,在書房里嚴厲地教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一般,囑咐:“謝昳,從今往后,你就和你認為對的人一起,好好生活,做你認為對的事,好自為之吧。”
電話掛斷,謝昳站在那棵傲立的雪松冠下,遲遲沒有挪步,直到助理過來喊上車。
沉默著上了車,盯著車窗外的沉沉黑夜沒有作聲。
其實有很多人說過,比起謝秋意,更加像謝川一點,冷漠、傲氣、不近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卻偏偏沒有辦法冷漠到底。謝家的人,心臟里流淌的,從來溫熱,他們沒有辦法那麼博,對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負責,卻盡力地想要守護住自己在意的人。
從前,那些人里也有;但往后,他要好自為之。
車子很快開到了城堡酒店,劇組眾人終于得到了解放,皆是心放松,嬉笑打鬧著各自回房。
五樓,暗紅地毯鋪就的走廊盡頭,總統套房比起普通房間有著實木的雕花雙開門。
中世紀的天使油畫在墻上溫地哭泣,窗外極依舊璀璨,謝昳心復雜地拿出房卡,開了門。
客廳里沒有開燈,詭的綠極照亮了部分臺,有些疑,這麼晚了,江澤予怎麼會出門?想到這里不免有些著急,他眼睛不好,大晚上的,能去哪里啊?
謝昳拿出手機想要給他打電話,卻聽到沙發上有細微的靜,抬頭看去,就著極的些許亮仔細分辨——原以為不在房間里的男人此時正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兩只胳膊支在膝蓋上,掌心撐著額頭。
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謝昳心下好笑,去劇組前明明把電腦借給他了啊,怎麼會無聊這樣。搖了搖頭,掉笨重的雪地靴和羽絨服。趿上拖鞋,正想抬腳向他走過去,卻被男人出聲制止。
“昳昳,你站在在那里不要,”男人的聲音比往常都要沙啞,倒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多日凍壞了嗓子。謝昳雖然不知道他的意圖,仍是挑了挑眉乖乖站在原地。
男人說罷,站起,從一片寂靜黑暗里向走過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得判斷前面有沒有障礙,卻腳步堅定深重。
幾步就能走過的距離,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終于走到面前。謝昳這才聞到他上淡淡的酒味。
謝昳笑著搡他,抬起手想要開燈:“你喝酒了?難怪發酒瘋,別鬧,我替你放點熱水,你去泡個——”
沒有能夠把話講完,前顯然是喝醉了想要耍酒瘋的人毫無顧忌地重重將推在門后,撈住想要開燈的手,低下頭將腦袋擱在的肩膀,手抱住了。
似乎他步履艱難地走過來,只為在這片幽綠的昏暗中擁抱,帶著滾燙的溫和堅寬厚的膛,如同一個深的人,也像一個寬厚的友人。
謝昳從狂風和冰雪中歸來,手腳和臉頰都冰涼,原本沒有覺得什麼,原本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但在驟然接到這熾熱的溫暖之后,卻忽然淚潸。
抬起頭湊在他耳邊,輕聲問他:“我父親要移民了,在我和周婉玲之間,他放棄我了。阿予,我從今往后只有你了,你還要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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