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那麼一嚇,珊娘從繡屏后出來時,只覺得連肩背都僵直了。看看左右,見附近沒人,便抻著手臂活了一下肩。
想著才剛那一幕,忍不住又是一陣笑。才不會到不好意思呢,是先在這里的!
不過,這都兩輩子了,還是頭一次聽到袁長卿對人說這麼多的話。果然如林如稚所說的那樣,他只在朋友面前肯放松自己吧——換種說法,其實就是說,前世他倆做了一輩子夫妻,結果連個朋友都沒能混得上。
偏這一世,直言不諱地說出對他的不待見,他竟覺得“活潑”,說“有趣”,還“欣賞”的……那麼,上一世時是不是應該一天甩他一耳,才能他拿正眼看?!
這麼想著,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陣笑。
不過,其實珊娘心里也知道,早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了。經歷過漫長歲月的沉淀和重生的蛻變,如今的既不是前世的那個,更不是上一世這個年紀的,甚至可以說,現在的,是一個全新的人,跟前世已經全無瓜葛,所以,倒不好再以前世的那個來判定袁長卿對現在的的覺……當然,袁長卿愿意欣賞也不錯的,畢竟,每個人都有那麼一點虛榮心,何況自己也喜歡現在的這個自己。
珊娘微笑著又看了看左右,然后抻著手臂再次了個懶腰。
懶腰到一半,忽地一僵。因為忽然想到了,林如軒所謂的袁長卿“頭一次看到”,到底是在哪里——木行旁邊的小巷里!
……就是說,當時在窗看著大逞雌威的,不僅僅只有那個沖吹口哨的五皇子,還有林如軒和袁長卿!
許連林如稚也在!
珊娘眨了一下眼,頓時有點明白袁長卿為什麼會那樣“犯賤”了。原來,早在自以為頗為惡劣地直言面對他之前,他就已經見識過了更為囂張的一面了。
而,就知道,袁長卿肯定會在事前把們侯氏姐妹全都稱個斤兩!
如果說侯家的孩們追逐他的行為有失面,那他這樣的行徑,也沒見得好到哪里去!
提著漿糊桶,珊娘繼續一個人在三樓的回廊間更換著簽條,忽然就聽得木制樓板上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這一回珊娘可是接了之前的教訓,忙主從那只細頸大肚的彩釉花瓶后面走了出來。
這突然一冒出來,果然把來人嚇了一跳。
“十三?!”侯七道。
“七姐?”珊娘也是一陣眨眼。來人竟是七姐姐。
侯七手里沒有拿著任何東西,一看就知道,不是上來干活的。珊娘又是一眨眼,也就明白了——那袁長卿和林如軒靠著欄桿閑聊了半天,沒人看到才有鬼!
“你……就你一個人在這里?”侯七走過來,懷疑地往那只放置著細頸瓶的木柜后面瞅了一眼。
“啊,其實還有個人的。”珊娘笑道。
“誰?!”侯七忽地一轉,原本頗為隨意的表頓時管理起來,換上一副溫婉的模樣。
珊娘“噗”地就笑開了,指著那只細頸花瓶道:“躲在那只花瓶里面呢。”
侯七怔了怔才反應過來,珊娘這是在笑話,便狠狠挖一眼。
珊娘則笑瞇瞇地低頭對照著手里的簽條,不再搭理了。
侯七向左右看了看,見左右真的沒人,便跟在珊娘后問道:“剛才你一直在這里嗎?”
“是啊,”珊娘頭也不回地道,“我一直都在這里。怎麼了?”
侯七一皺眉,“剛才我好像看到袁家大表哥和林家三公子在這里說話來著。你看到他們沒?”
“有嗎?”珊娘不興趣地應著,回到那只花瓶旁,小心撕下瓶口著的舊簽,又低頭在替換的那張彩簽上抹著漿糊,一邊道:“好像是聽到有人在附近說話來著,不過我沒留意是誰。”
“他們說什麼了?”
七娘忽地拉住珊娘的手臂,卻是差點那只刷漿糊的刷子到的袖。忙嫌棄地推開珊娘。
珊娘原還想逗一逗七娘的,被這麼一推,不高興了。放下漿糊刷,先把手里的簽條好后,回抱起手臂,將七姐上下一陣打量。
“我知道姐姐是來做什麼的。”開門見山道。
七娘不由看著一陣眨眼。可以說,西園的姑娘們各有特,七娘一向以心直口快著稱,珊娘卻是走的善解人意的路線。從不會當面給人難堪,也從不會直點主題地說話,如今這麼角一互換,七娘頓一陣好不適應。
“直說吧,”珊娘道,“姐姐是覺得袁老……袁大公子不錯,所以才追過來的。可是?”
七娘盯著珊娘看了一會兒,冷笑道:“還真當十三妹妹對他不興趣呢。”
“我是不興趣,”珊娘一撇,“可你們這麼追著人家跑,我看著覺得丟臉!怎麼說一筆都寫不出兩個‘侯’字,偏偏我也姓侯。”
七娘的臉一紅。
珊娘又道:“我不知道七姐姐到底看中了他哪里,我只怕姐姐是因為那天我說的那些話,才注意到那人的。姐姐原該有個更好的前程才是,可若是因為我那天的胡說八道,竟了姐姐的心神,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七娘看著,眼眸一陣閃爍。半晌,忽然道:“你不看好他?”
珊娘眨了眨眼。雖然們姐妹幾個從小就被一同養在西園里,其實這時候彼此間多只是一些面子,倒是各自出嫁后,隨著年齡漸長,倒漸漸想起往日對方的好來,來往書信中也比小時候更多了一些親。
嘆息一聲,直言不諱道:“我確實不看好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之外,他還有什麼?對人溫?還是善解人意?”譏嘲地一撇,“那人,就跟只鋸了的葫蘆似的,心里想什麼全靠猜,猜得對不對全靠天意。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反正我肯定是要郁悶死的……”——事實上也已經郁悶死過一回了。
“也許,他只是沒遇到對的人。”七娘后退兩步,靠著回廊欄桿道:“許遇到對的人,他就愿意開口了呢。”
珊娘一眨眼,忽地一陣苦笑。當年便是如七姐姐這般想的。
“七姐姐以為,牛牽到京城就不是牛了?!”冷笑一聲,也跟過去,背靠著欄桿道:“你以為你終有一日能打他,你以為你就是那個對的人,可是誰又能保證,你就真是那個人呢?!便是做生意的,在市之前還知道要撥拉一下算盤,盤算一下投和收益。風險過大的生意,怕只有傻瓜和賭徒才肯去做。偏孩子一輩子只能嫁一回,這樣大的賭注,值得嗎?”
七娘看看,笑道:“說得好像你吃過好大的虧一樣。你這麼偏激做什麼?原就只是說著玩呢,哪里就真要怎樣了,我也不過是看看而已。”頓了頓,忽然湊到珊娘耳邊,小聲道:“說是那一個,浴佛節的時候會跟著他家太太過來禮佛。”
珊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七說的是次輔家的那個。眼一亮,鼓勵著七娘道:“姐姐到時候仔細看看,就知道哪一個更好了。”前世時七姐可是把那個七姐夫管得服服的。
七娘又橫一眼,帶著三分高傲道:“我這不就是在看嗎?倒你有得沒得說上一堆。”頓了頓,又看著笑道,“你跟以前還在西園時果然很不一樣了。以前這些不中聽的話,你定是不肯說的。不過,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承你的。”再頓了一頓,道:“說起來,我們姐妹好像從來沒有這麼不帶拐彎抹角地說話呢。”
“不好嗎?”珊娘笑道,“反正我是打算以后都這麼說話了。”
“我可做不到。”侯七一撇。
二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有時候,孩子間的推心置腹來得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當然,這一刻相融洽,許下一刻彼此就又翻了臉。
雖如此,曾經歷過一世的珊娘心里卻是比侯七更明白,姐妹就是姐妹,不管彼此間怎麼算計,怎麼相相殺,長大后,卻仍能莫名記掛著當年那個曾彼此算計過的姐妹。
珊娘搖了搖手里的簽條,笑道:“七姐姐可要幫我?”
七娘又是嫌棄地一撇,“這漿糊臭都臭死了,真不知道你怎麼得了。得了,我回去了,省得又你說丟了你的臉面。”說著,擺擺手,轉下了樓。
七娘走后,珊娘一邊翻找著簽條,一邊沉思著。雖然林老夫人說,孩子不該把婚姻當作是追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可事實卻是,可供孩子們尋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太過有限。便是值得追求向往的好男人都不多,何況即便求到了,也不代表們從此以后就能一直幸福。
才剛袁長卿沒說,但如果他肯說實話,相信,他所說的那個“來日方長”,未必沒有在妻子之外重新找個“紅知己”的意思。當初給他六安他不要,那只不過是他不喜歡的迫而已,卻不代表他沒有一顆向外發展的心。便是條件限制,沒辦法向外發展,總還能在心里藏著一個人,比如他才剛承認喜歡的林如稚。可笑的是,他竟覺得不休妻就已經是一個負責任的丈夫了。偏這世道永遠向著男人,男人可以重覓知音,人卻不行,一輩子只能被綁死在一個男人邊。而實在無從掙扎起時,人似乎也只能選擇像五太太那樣逃避了……
在尋求幸福的路上,人真可謂一個腳印一斑呢……
想到五太太,珊娘不由就想到五老爺。想著這對活寶似的父母,那郁結的心才終于稍微開朗了一些。
之前珊娘一直以為,五太太和五老爺之間的問題,不是五太太不喜歡五老爺,就是五老爺不喜歡五太太。卻是再想不到,只一夜之間,就證明的猜測全是錯的。五老爺那里一向無所顧忌,早已經把他對五太太的心思表達得淋漓盡致;五太太這里雖然表面裝著平靜淡定,那明顯紅潤了的臉,以及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歡喜,卻是著的真實心。
這對歡喜冤家,頭一次珊娘覺得,自己實在不擅長猜測別人的心思。
不過,珊娘更好奇的是,五老爺到底是怎麼搞定五太太的?而五太太又是怎麼被五老爺攻下的?!
偏那里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太太假裝聽不懂躲了過去。五老爺又是爹,珊娘還沒那膽子去捋老虎胡須……
珊娘一邊抿微笑著,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想著,一邊對照著那些捐贈翻找著簽條。終于又找到一個對應的,偏那是一對一人多高的漆瓶,也不知道是誰,把那舊簽條在高高的瓶口,怎麼也夠不著。
扶著漆瓶,踮著腳尖去夠那張舊簽,誰知這漆瓶只是看著很重,被那麼輕輕一就搖晃了起來。珊娘嚇了一跳,兩只手抵著瓶,那踮起的腳尖尚未落回地面,耳旁就響起一聲警告,“當心!”
隨著那聲警告,一只手從耳旁掠過,牢牢扣住那只漆瓶的瓶頸,另一只手則從的頭頂上方過去,一把抓住了瓶口。
珊娘驀然抬頭,便只見袁長卿站在的后,兩眼看著那只漆瓶,卻是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姿勢,簡直可以說是將整個人都罩在了懷里。
偏這會兒尚未開始條,個頭僅僅及到他的口。這般抬著頭,頓時就覺到他的呼吸拂過額前的劉海。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驀地低下頭,擺正了腦袋。
扶穩漆瓶,袁長卿順勢摘下那張舊簽,這才退開一步,看著那簽條道:“這個太高了,我來吧。”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一言不發地用沾著漿糊的刷子,在那待替換的新簽條頂端抹了一層漿糊,這才將那張新簽遞了過去。
袁長卿接過去之后,就沒有再站在那里看他簽了,而是走到一旁,對照著下一只鏨金銅熏香爐上一張臟兮兮的舊簽,翻找著手里的新簽。
而,若是仔細看去,多還是能看得出來,的耳尖正微微泛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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