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韜知道張原是不忿范文若的盛氣凌人,范文若也的確無禮,以文會友卻連他的一篇製藝都不肯聽完就加以譏諷,一向好脾氣的陸韜也覺甚是不快,可張原說范文若的舉人墨卷與前人製藝暗合,這可就闖大禍了,張原若不能自圓其說,那范舉人肯定會拽著張原去見,侮蔑前輩、辱及朝廷科舉威嚴,張原挨板子是逃不了的,那他該怎麼向妻子若曦待啊,若曦呢?
陸韜扭頭朝芍藥花圃那邊,沒看到張若曦和穆真真的影,想必是進祠裡拜水仙去了,陸韜心中著急萬分,起拱手道:“范兄,我這弟年,——”
范文若喝道:“年就可誹謗前輩嗎!”
就聽張原清朗的聲音說道:“請范舉人和諸位仁兄聽仔細了,在下這就開始朗讀《可儀堂時文八百題》裡的‘大畏民志’篇。【全文字閱讀】”念誦道:
“得思志之所自,即訟可以悟本也,蓋民志而至於大畏,必有其所以畏者在也。此雖為訟言之乎,而知本之道,已不外是。”
范文若冷笑道:“這破題、承題,與我的製藝是一字不差,哼,你能強記也算小有才,可你今日就算把我的製藝全文背誦下來我也饒不了你!”
張原道:“急什麼,聽我繼續朗誦,請注意聽後二比、後二小比和大結,這幾有明顯不同,而且比范舉人更為清通達、理致分明。”
范文若恨得牙,點著頭道:“你念,你念。”
張原將提二比、中二比和過接念過之後,略略提高聲音,朗誦道:“——所以大畏民志,徒無訟之實也,即民德之說也。無訟者新民之一,即無訟者,明德之一,此自為本來者也,兼而言之者也;由無訟而思新民,其為新民者不一,由使無訟一而思明德,其為明德者不一,此異末而共本者也,專而言之者也。兼言之而本在,專言之一而在大,此謂知本矣。
蓋天下有求本之理,不更有求末之理,猶之為夫子之言,得無訟之道,不必更得聽訟之道,故知本不複言末也然此言可以知本,不足以盡本,又何也?重華之德,豈珠文祖。而放殛之典,繼乎平章;文武之德,豈遜平康,而刑措之風,遲乎孫子。然則無訟固不足以盡明德,並不足以盡新民也哉。”
全篇朗誦完,張原對拂水山房社諸人拱手道:“范舉人的這篇‘大畏民志’,諸位仁兄想必是讀的,自能辨出在下方才誦讀的後二比與大結是與范舉人那篇大不相同的。范舉人的後二比是——知本則本之自全者,其始終無旁落而終必無偏舉之弊矣,不更言始終矣;知本則本之漸致者,其先無凌節之施,其後必無逆至之應矣,不更言先後矣——諸位,范舉人,在下沒有錯吧?”
滄浪亭上沉寂無聲,眾人都驚呆了,都在想:“莫非這范文若的鄉試首藝真的抄襲得來的?”
陸韜是又驚又喜,張原果然有證據,忽聽亭外有人清咳了一聲,這聲嗽太悉了,陸韜轉頭去,就見妻子若曦和穆真真二人立在亭外一假山下,見他看過來,若蝶便輕輕招了招手。
陸韜起,正待出亭,就聽張原又說了一句:“請諸位細辨這兩篇大同小異的製藝的高下。”※雅※※吧※有※※※雅※※吧※有※※
眾人依然不發一言,面面相覷,又都看著范文若。
那范文若已經是面紅耳赤,額角青筋直綻,握著書卷的手微微發,他苦研時文,文章好壞還是辨得出來的,這‘大畏民志’題出《大學》,他的製藝扣德治為本、治為末,
自以為闡發得題無義了,但張原在後二比發揮出聽訟與使無訟的新義,轉折而更上一層,界線分明,毫不粘滯,極盡文章之妙,從全篇來看,前面相同,後半部分頗有不同,而且不同之正是比他深高明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遭如此沉重打擊,范文若喪魂落魄,懵了,范文若對自己的製藝是極其自負的,這次來會青浦社諸人,就是要以藝服人,從而將青浦社並拂水山房社,不料朗誦出的鄉試製藝卻與正德年間的舊文暗合,而且那舊文還比他的高明一些,這讓范文若完全不知所措了,既冤枉又失落,先前睥睨諸生的傲然氣勢全無,,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拂水山房社的許士、孫朝肅、王煥如三人大覺面無,如坐針氈,不知是不是應該立即離開?
楊石香、袁昌基籌人則是驚訝萬分,如果范文若真是抄襲那絕對是一大醜聞,而若不是,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楊石香見氣氛尷尬,便出面轉圜道:“范兄、諸位,這想必是一場識會,四書題就這麼多,今人製藝與前人暗合也不是沒有可能。”
陸韜快步出亭,走到假山下,張若曦輕笑道:“方才差點被楊秀才的家人給打了——”
陸韜驚問何故?張若曦說了,又問:“亭上的那些人都盯著小原做什麼?”
陸韜便將方才亭上的事說了,道:“《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這書真沒聽說過,若曦,你山母家有這部書嗎?”
張若曦搖頭道:“沒有,小原前幾年本就不怎麼讀書,那時他才多大啊,他這應該是在捉弄這個范舉人。”
陸韜奇道:“張原能背誦出范舉人的製藝這又怎麼說!”
穆真真一直靜聽二人說話,這時說道:“大小姐、姑爺,爺極聰明,聽過一遍的書就能記住,爺眼睛不大好,這一向都是請人讀書給他聽,厚厚的一疊書,聽過一遍就都記得牢牢的。”
“啊。”張若曦驚訝道:“我怎麼不知道他有這本事!”
穆真真道:“是去年暑天爺眼睛不好,不方便看書,就一直請人讀書聽,爺過耳不忘的本事就是那樣練出來的。”
張若曦看著夫君陸韜,驚喜道:“原來如此,因禍得福啊,難怪小原學問長進這麼多,書聽一遍就能記住,這可多省事。”
陸韜笑道:“介子這是張松戲曹瞞,不過這可比張松戲曹瞞難得多,這不僅要強記,還要修改。”
張若蝶忙問:“修改得如何?”
陸韜道:“猶勝原文一籌。”
張若曦喜極,說道:“且看這個范舉人如何下臺!與小婢穆真真一道靠近滄浪亭一些,聽亭中人說話,陸韜則回亭中去。
張原並沒有咄咄人繼續質問范文若,附和楊石香道:“楊兄說得不錯,四書題就這麼多,聖人大道也如日月在天,誰都能看得分明,既要代聖人立言,那麼作同題文偶與前人暗合也不稀奇。”張原是要挫折范文若的驕氣,並不是要樹死敵。
范文若聽張原這麼說,臉緩和了一些,訕訕道:“真有這等奇事,范某真是慚愧了。”問金瑯聲、許士等人可曾讀過《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金、許等人都表示慚愧,孤陋寡聞,未曾讀過。
正這時,忽聽亭外一人朗聲笑道:“可笑拂水山房社五子,被一個年於掌之上,可笑,可笑!”
亭上諸人一起扭頭去看,只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緩步走上亭來,這男子修眉朗目,風儀不俗,卻是一襲青衿,顯然沒有名,口氣卻是不小,到了亭上向眾人團團拱手。
楊石香拱手問:“這位兄臺如何進得水仙廟的?”他叮囑了廟祝,關上廟門,不讓外人進來。”
這青年男子含笑答道:“給廟祝幾分銀子,隻說也是參加文會的,不就進來了嗎。”
金瑯之道:“兄臺說我等五人俱被這位張公子於掌之上,此言何意?”
這青年男子顯然已經旁觀了很久,笑道:“雖說八文重要,但諸位難道都沒讀過《三國演義》嗎,豈不知蜀人張松戲曹之事,曹以自著兵書向張松展示,張松讀過一遍,即說這是戰國無名氏所著,蜀中三尺小兒都會背誦,並當場背給曹聽,曹真以為自己寫的書與古人暗合,一怒之下把書給燒了,後來才知是上了張松的當,因為那張松有過目誦之能。這位張公子記憶之強堪稱張松再世,不過那張松若有張公子這般年英俊、風度翩翩,那曹也不會看不起他,肯定奉為上賓,哈哈。”※雅※※吧※有※※※雅※※吧※有※※
陸韜暗暗點頭,這個青年男子有眼力。
滄浪亭中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那范文若腦子還是轉不過彎來。問:“就算他聽過一遍就能背誦,可為何後二比大不相同?”
青年男子搖頭讚歎道:“這位張公子之才實為罕見,先強記范兄的製藝,再加以發揮改,然後朗朗誦出,范兄就上了張公子的當了。”又道:“范兄還不知道吧,這位張公子的先祖和先生乃是隆慶五年殿試狀元,家學淵源啊。”
張原暗暗奇怪,此人是誰,為何對他這般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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