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欣然坐車從城外回來, 到何記飯館時，天已經暗了。飯館里正熱鬧，剛一進去, 就何秀兒拉住了：“你這一下午去了哪兒, 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秋欣然覺得奇怪：“可是出了什麼事？”

“有個客人找你, 在樓上坐了一下午了，我看他模樣生得兇, 瞧著脾氣可不大好。”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聲, 忙三步并兩步匆匆上了樓，一推門, 果然就瞧見里頭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轉頭看過來，本來就黑的臉見了更黑一層。秋欣然原想著以賀中對自己的見，怎麼也得是明天才能過得了心里那道坎, 沒想到這人還能屈能, 見著信立即就過來了，還能這麼耐耐心心地坐在這兒等一個下午。見進來，賀中正發作，秋欣然先笑著同他打了個招呼：“賀副將！”反手將雅間的房門關了, “我下午出城去趟城郊田莊, 回來晚了，有勞副將久等。”

梅雀藏的地方沒幾個人知道，一進門先了個底, 擺明了自己是夏修言所托, 一時竟將賀中滿肚子的話都堵在了里, 一句都說不出來。

秋欣然睨他臉黑似鍋底，心中暗笑，又忙正了正神：“副將找我所為何事啊？”

賀中哼了一聲：“我才要問你, 你那錦囊里說得究竟是什麼意思？”

秋欣然不疾不徐地從懷里取出一塊小巧的鐵質腰牌遞給他，賀中接過一看神大變：“這東西為何會在你這兒？”那是夏修言的私令，能調他邊親衛，輕易絕不離。莫非是這道士趁著侯爺不備，從他上來的？想到此，賀中一臉狐疑地盯著，神瞧著更嚇人了。

秋欣然一眼就看了他心里想的什麼，心想這位副將腦子確實不大靈，夏修言那天晚上一通的好話，說得這差事舍其誰似的，差點飄飄然起來，現在仔細一想，莫不是早就看了賀中難當此大任，只好勉勉強強來替他撐一撐局面？嘆了口氣：“這令牌若不是侯爺親自給我，我如今拿出來給您，豈不是人贓并獲？”

賀中一想確實如此，但又想破頭都想不通侯爺怎麼會將這麼重要的信給了。秋欣然見他還有幾分不信，于是子往后一靠，故意道：“賀副將不信也是有可原，說實話我也不想趟這趟渾水，不如您將這令牌拿走，我也樂得自在。”

賀中覺得這是擒故縱，但又見果真起準備送客，還是只能著頭皮道：“侯爺既然將這令牌給了你，你怎麼能說不管就不管了？”

秋欣然拉長了聲音：“我拿這令牌也調不您，還談什麼管不管的？”

賀中咬牙：“你要我干什麼？”

秋欣然依舊搖頭：“賀副將現在上這麼說，恐怕心底對我還是諸多防備，與其這樣，還不如我現在就此將令牌給你，早早的好。”說完還做出一副惋惜神，氣得賀中心，但這會兒高旸、趙戎皆不在，邊沒有一個能拿主意的人，侯爺的令牌又確確實實在手上。

賀中兩手架在膝蓋上，冷靜想了一想，才抬起頭面容嚴肅地同說：“老實說我自然信不過你，但老子行軍打仗這麼多年，也知道軍令如山。現在令牌在你手里，只要當真是侯爺的意思，刀山火海也是你一句話的事！”

秋欣然微微笑起來：“好，有副將這句話，我就安心了。”

賀中哼一聲：“現在能說說接下來要干什麼沒有？”

“要此事得先找個人，有勞你替我送封信。”

賀中兩眼一瞪，斜睨一眼，又偃旗息鼓：“行，不就是送信嗎，送到哪兒去？”

秋欣然從容不迫：“副將不要以為我故意戲弄你，這信可得憑著定北侯府的名義才送的進去。”聽這麼一說，賀中才又打起神看過來：“送給誰？”

秋欣然微微一笑：“韓尚書的千金韓令。”

·

定北侯下落不明一事尚且沒有進展，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雖無人直言，但眾人心中都已有了一個共同的預，夏修言此次應當是兇多吉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兩日又出了兩件大事。這第一件事，就是夏修言手下的趙戎竟是章家早年在發配途中潛逃回京，意圖刺殺韋鎰的章家大公子章榕。

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章家舊案還未查清，章永當年是否和迖越人勾結也還存疑，若章永確實不清白，那麼章榕潛昌武軍到底是何居心，就很值得人深思，連帶著為上級的夏修言一時間與迖越人的關系也有些曖昧不清起來。畢竟拔擢部下之前必定要對此人的出做一番調查，趙戎改頭換面能在軍中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很難人相信夏修言會對他的份毫不知。

朝中風向一時大變，要不是夏修言如今生死未卜，圣上不好發難，恐怕也不得要去大理寺問話。

吳廣達這幾日就比較舒心，他聽說了城南礦炸毀的消息，樂得亞述同夏修言一塊死在里面。沒了夏修言在朝堂上給他使絆子，日子果然好過不，就連韋鎰都已取保候審，暫歸羽林軍統領一職。

對他而言還有一樁喜事，就是芳池園失蹤的樂伶忽然有了消息。

前幾日有個戴著頭巾舉止神的子，在長安一家當鋪當了一包首飾。那一盒首飾價值不菲，掌柜的眼毒，一看就是宮里的東西來路不正。自古賣宮中金銀去當鋪換取錢財都是大罪，當鋪掌柜暗道不好，只能先努力穩住這名客人，一邊立即店中的伙計從后門溜出去報。

那客人在店里坐了一會兒，似乎也是察覺到不妙，不顧掌柜再三挽留，竟是連首飾都來不及要回去，就匆匆從店里離開了。等大理寺的差趕到，早已追查不到的蹤跡。

好在那些首飾還在，大理寺帶回去一查，發現果然是宮中的什，再逐一點對，發現竟是徐嬪宮里的首飾，可好端端的徐嬪的東西怎麼會流到宮外去哪？

大理寺順藤瓜，又翻出了七年前小松舊案，發現正是當初取的那幾件首飾。這下全部都說得通了——那樂伶原來竟是徐嬪旁梳頭婢小松的妹妹，小松當年走宮里的首飾寄去家里，之后事暴，小松下毒害死徐嬪，自己也隨即自殺。

梅雀多半是聽說了此事，這才想一心報仇。只是連日逃亡，上盤纏早已不夠，這才不得已出來典當了這些贓。

可這其中又有一個新的問題，梅雀報什麼仇？就算要報仇，也不該來找吳朋，給他使了個仙人跳才是，這當中倒像另有。但這番調查下來，吳朋殺人的罪名便坐不住了，大理寺基本可以確定梅雀未死，暫時將他放回府中，日后提審。

這日秋欣然上大理寺拜訪周顯已，二人坐在屋中閑聊，聽他皺眉道：“這當中最奇怪的是，那一小包首飾里有一件沒有登記在冊，應當不是落梅宮的東西，但看做工又確實不凡，有些古怪。”

秋欣然啜一口杯中的新茶，不經意地提道：“你要真想不通，不如去問問皇后。”

周顯已奇道：“這話怎麼說？”

秋欣然道：“是宮中的東西，但又不在掌珍司的名冊上，多半是妃嬪們私下轉贈，若是個好東西，不定就記得。”

“就怕只是掌珍司當年疏忘了記在冊上，專門去問又怕小題大做。”

“皇后統領六宮，落梅宮流落在外的首飾失而復得，掌珍司本就要呈上去由娘娘過問，你到時跟去順口一問，娘娘必然不會怪罪。”

周顯已覺得這話說得有理，點頭稱是。

過兩日，秋欣然又特意去了一趟司天監看原舟。上回聽說秋欣然被綁，他心急如焚，現在見安然無恙地回來總算松一口氣。

秋欣然不好與他直說夏修言的計劃，只含糊帶過，好在原舟心思靈巧，也并不多問。二人又談及一些宮中的閑事。這時，忽然有侍進到司天監，傳秋欣然去永明宮見駕。

二人面面相覷，只見傳旨的小太監微微笑道：“白監正在永明宮，圣上聽說秋道長來了，便請您過去一道見一見。”秋欣然與原舟換一個目，心中對圣上這突如其來的召見所為何事已有了預。

到永明宮中，只見白景明與宣德帝君臣二人正坐在桌邊下棋。見了來，宣德帝依然還是那副極親切的樣子，招手將召到跟前。

二人下到一半，秋欣然便只坐在一旁觀棋。等一局終了，宣德帝投子認負，心卻還似極好，笑著同白景明道：“這宮里下棋也就你敢贏我。”白景明微笑不語，宣德帝又喟嘆道：“我記得道長還給朕當司辰時，也常常這般看你我二人下棋，一晃竟已過了這麼多年。”

秋欣然莞爾道：“一晃這麼多年，圣上棋力更勝從前。”

“如何看出來的？”

秋欣然嚴肅道：“臣記得那時圣上總輸老師一子，如今卻輸了一子半，可見老師也算不準棋局了。”

宣德帝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來，同白景明道：“你這個徒弟膽子倒是越發大了。”話雖這麼說，言語間卻并無惱意。

白景明搖頭嘆息：“山中幾年，子越發頑劣。”

“赤子言語無忌，難能可貴，不是壞事。留在殿里同朕再說說話，可是愿意？”

圣上既然有心留單獨說話，白景明自然沒有違抗的道理，只是起時，不免憂慮地看了秋欣然一眼，才緩緩退出殿外。

空曠的大殿之中，一時只剩下宣德帝與秋欣然兩個，就連一直在旁隨侍的孔泰也悄悄退出了殿外。宣德帝盯著眼前輸了一子半的棋局，好似還沉浸在剛才的黑白廝殺之中，撿起幾枚棋子又低頭研究起來，一邊慢條斯理道：“道長可知道朕召你來所為何事？”

秋欣然拱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斗膽一猜，應當是為東宮空懸一事。”

宣德帝饒有興致地看過來：“從何猜到的？”

秋欣然跪下來：“臣不敢欺瞞，老師早前曾耳提面命不可自恃本領，在圣上面前妄議東宮。”

宣德帝一愣，隨即笑起來：“你果真什麼都敢說，既然如此，朕今日命你推卦，你可有異議？”

“臣不敢有異議。”一番應對手的好似一尾泥鰍，膽子大時堪稱莽撞，但又有一小聰明，恰當地你看出些破綻，總能將分寸拿的好。這樣的聰明人不人覺得討厭，因為你總會有種自己比更聰明的錯覺。

秋欣然取出推盤，又擺出十二枚銅板，趺坐在殿中。這是第二回 在永明宮推卦，鎏金的香爐中升騰起一縷青煙，一時殿中只能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以及銅板拋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宣德帝從棋盤間抬起頭，只見跪在殿中的小道士皺眉著地上的卦象，神沉重，像是陷了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過了許久，輕嘆口氣，袖袍在地上一拂而過，打了卦象，朝坐在上首的天子磕首。

“卦上說了什麼？”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上看去風輕云淡，似乎對卜算的結果并不在意，只是隨便一聽，但多年以來對鬼神的尊崇之心，又他無法做到毫不在意，何況推卦之人是秋欣然，越發人難以輕視結果。

跪在殿中的小道恭聲回稟：“卦上未說立儲的人選，臣以為或是時機還未。”

宣德帝眉頭一皺，對卦象所示顯然不太滿意，疑心這是對方的推托之詞，不由追問：“卦上當真什麼都沒說？”

跪在地之人略一猶豫，宣德帝見狀立即道：“道長盡管依卦象所言，朕絕不怪罪。”

秋欣然聞言神間出幾分掙扎，過了片刻才緩緩道：“此卦……”稍稍停頓片刻，咬了一下，忽然重重在地叩首，聲線微微抖：

“此卦乃為小過卦，占得此爻，勸誡莫要一意施為，否則子為父禍，必有災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