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潑灑了一地,大將軍立在一方帛燈的燈影里,眉眼中帶了幾分無可奈何。
怎麼撈呢,他忽然有些為難。
這小兵在木桶里冒出了頭,眉耷拉著,眼睛渾圓清,像只漉漉的貓,因浸潤了水,愈發的紅潤,這樣的男孩子在部營里當兵,委實太過危險。
由那無辜的兩道眼波里回了神,辛長星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出手架在了青陸的腋下,一個使勁兒,像抱孩子似的,將從桶里頭撈出來,嘩啦啦落了一地的水。
在地上站了一個小水坑,像只狗兒一般抖了抖水珠,垂著眉眼,沒敢看眼前大將軍的神。
這會子大將軍的心里,大約蓄滿了怒火罷,青陸小心翼翼地往門邊挪了幾步。
“標下再去打水?”被水這麼一泡,青陸的神智回還了幾分,試探地問了一下。
辛長星在那方燈影下,冷冷地看了青陸一會兒,忽而閉了閉眼睛,有些疲累的樣子。
這樣的小兵,第一回 見了就應該拿刀砍了腦袋,以正軍紀,怎麼就偏偏留他到了現在?他有些后悔,又有些對自己的疑。
“不用你服侍,你打更去罷。”是啊,去打更罷,再難聽他都認了,絕不會再把弄到自己跟前礙眼。
青陸酒醒了幾分,恭恭敬敬地卻行了幾步,退出了凈室。
天盡頭有明明滅滅的微,夜深了,被西北的夜風這麼一吹,上的水登時就冰冰涼涼地在上,青陸打了一個冷,頭腦清明起來。
酒量好,不常喝醉,只是今晚況特殊,玉凈瓶、被大將軍當眾責問,大半夜去打更,這些事委實上上頭,也就多喝了點。
喝醉了酒這回事,也清楚,這會兒醒過神來,才將在大將軍面前的問話,一句句回想起來了。
呱嗒地往小竇方兒的營帳走,一路走一路想,怎麼想都不覺得自己剛才有什麼問題。
自打八歲被略賣,裝男孩子的功夫爐火純青,縱然是睡夢里被薅起來盤問,都能下意識地把自己的份護好。
可是大將軍為什麼會疑心是個的?
青陸有點心虛地了腦袋,前裹了三尺寬五尺長的白綾布,怎麼著都不會出馬腳來罷。
嗐想這些沒有用,愁眉苦臉地去了小竇方兒的營帳,哪里有他的人,青陸也不敢隨意人家的,怔忡了一會兒,又呱嗒地走了出去。
到底是要路過將軍的營帳,溜墻,慢慢地走了過去,忽而聽得里頭小竇方兒在喊:“青陸,來。”
青陸頭皮一麻,這小竇方兒是有心要害的吧?
青陸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重新收拾好了心,掀開帳子,站門口聽吩咐。
帳不知什麼時候支起了云帳,大將軍支肘斜倚在大迎枕上,面目在層層疊疊的云下,使人看不清楚。
小竇方兒垂手在書案前,指了一桌子的吃食,小聲道:“大將軍吃不下,這些你端走……”
最后一個“吃”字還沒出口,就聽云帳下將軍清冽的嗓音響起,打斷了小竇方兒的話:“端走喂驢。”
青陸才不計較喂什麼,抬眼去瞧那案上的吃食,待看清楚了之后,喜笑開。
雪蓮子龍眼玫瑰羹,水晶糖糕、糖酪、三刀……個個都是青陸做夢都想吃的甜品,而且個個賣相極好,哪里又像是吃剩下的?
清亮亮地應了一聲,一邊端盤子,一邊湊著趣兒:“咱這兒哪有驢呀,再說了,驢也不吃這個!”
生怕大將軍反悔,青陸揣著盤子給大將軍道了聲謝,一溜煙兒地出了帳子。
聽得腳步聲噠噠噠地跑遠了,小竇方兒這才苦著臉道:“大將軍,小的不力,給您招來這麼一個禍害。”
云帳里良久無言,過了一時才有一道寒涼的聲線響起。
“竇方,你覺得我是不是特大度,特有度量?”
這沒頭沒腦的問話,讓小竇方兒有點兒害怕。
“那您可不就是特大度,特有度量的一人嗎?”他扭了一下,“我剛來您邊兒當差時,拿有褶子的裳,有臟印兒的靴子給您穿,您也沒把小的打死啊。”
只是扔出去跪了半天,小竇方兒在心里頭加了一句。
辛長星哦了一聲,面在帳簾子里晦暗不明的,看不清楚緒。
他覺得自己對那小兵容忍度實在太高,可在小竇方兒的眼里頭,他就是那麼寬厚溫和的一人,也不是單對那小兵如此,他這會兒才釋然了。
他往迎枕上靠了靠,有些疲累了。
小竇方兒斗膽提醒他:“您還沒沐浴。”
辛長星一僵。
方才在凈室被鄭青鹿這麼一攪合,竟然將沐浴給忘了,看來那小兵真是個禍害。
青陸在夜風里著腦袋,捧著一盤子甜點,一路哆嗦著往伙房去了,因記掛著要把這甜點給師傅和畢宿五留點,便一口都沒吃。
到了第二天曉起,彭炊子見青陸沒靜,走過去一瞧,才看這小子在床上一團,正打擺子呢。
彭炊子哪里知道后半夜的經歷,只當是打更吹了涼風,再一額頭,燙的驚人。
這是傷風了。
彭炊子先把粥給熬起來,去找畢宿五,吩咐著讓他去給旗總告個假,再將杜營醫請過來,
杜營醫同彭炊子有些,故而一喊便至,先瞧了瞧那病人的面容,再取氣分脈于左手,號了一會兒便罷了手。
“這小子脈象細弱,好似有些不足之癥。”杜營醫并不是什麼醫高明之人,也不敢妄斷,只是有些疑這小兵的脈象,不似漢子一般有力,“不過是傷風發熱,我給開兩服藥,吃兩天吧。”
彭炊子哎了一聲,接了方子再去領藥,回來煎了一服給青陸喝下,青陸一直捱到了后晌,這才退了燒,神頭好了一些。
晌午,彭炊子給青陸煮了碗菜粥,熱乎乎地喝了一碗下肚,青陸才覺得稍微有點舒坦了。
“師傅,您說為什麼人一生病,就想自個的娘?”
十五歲的小年雪白雪白的,只將掌大的臉在青的土布被子外,尖尖的下頦抵著被子角,眼眉耷拉著,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
彭炊子知道這小子是想娘了,他手拍了拍小徒弟的腦袋。
“孩子見了娘,無事哭三場,更何況你這會兒還有事兒呢。”他嘆了一口氣,往床邊上坐下,“你那娘不就在鎮上,休沐時回去看看。”
青陸默默地搖了搖頭,同師傅掏了心窩子。
“師傅,我從前沒告訴過您,我那娘是養娘,我八歲那年從人牙子手里跑出來,是收留了我……”努力去回想八歲前的記憶,可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我想不起來我親娘長什麼樣兒了,可我總覺得,應該是極溫的一個人,我病了,就把我摟在懷里頭,我哭了,能背著我去看小金魚小鸚哥兒,我要是困了,會抱著我拍一拍,再給我唱歌兒聽……”
記憶雖不見了,可味道、歌聲卻是能永久記住的,青陸這麼一說,惹得彭炊子抹了一把老淚。
吃完了粥,說了會兒話,青陸昏昏沉沉的,睡一時醒一時,到了晚間,忽地伙房就闖進來兇神惡煞地一波人。
四個漢子,為首的還是魏虎頭,前幾日一腳踢在青陸心窩子上,讓吐了一口的那個莽漢。
散了練吃罷了飯,這四個人閑著沒事兒,聚在一塊兒瞎鼓搗,就想起來了那日鄭青陸白得的那張銀票。
青陸是個在人前從不示弱的,見這三個人闖進來,先是一腳踹翻了彭炊子,接著就把眼珠子黏在了自己的臉上,立時有了計較。
那魏虎頭年過十八,沒征兵前就是個地胚,此時見青陸一臉病容,可紅齒白的,哪里還像個小子,登時就起了心,往床上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青陸。
彭炊子巍巍地從地上站起來,去拉這三個渣滓,可人老年邁,哪里能拉得啊。
而剩下的兩人,一人拽胳膊,一人摁肩膀,手就開始胡地上青陸的。
青陸被這三人制住,只能胡地拿腳去踹,而魏虎頭一張惡心的已然啃上了自己的臉,青陸忍著惡心和憤怒,往床上的草席下去,將自己那玉簪子了出來,瞅準了空,一下子扎進了魏虎頭的眼睛。
隨著一聲慘絕人寰的嚎,那魏虎頭放開了青陸,鮮淋淋地往后倒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青陸一手抓著帶的玉簪子,一手指著地上那魏虎頭,冷笑道:“再敢造次,老子送你見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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