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三也喊:“韓牛大伯啊!”
婷婷喊:“好不容易啊!”
劉十三也喊:“好不容易啊!”
婷婷見旁人轉移注意力,小聲對劉十三說:“我太忙了。”
劉十三大喊:“我太忙了!”
婷婷心中一突,差點摔倒,幸虧老道士耳朵不靈,並冇指責,趕說:“今天冇空,明天再說。”
劉十三心想,今天你乾活,明天乾完活去誌傑那兒捱揍,行程湊,肯定冇空,趕說:“婷婷姐,冇時間看材料,我說給你聽,兩句話的事。”
婷婷起個高調,哭腔最高氣息一斷,十分有技巧,咿咿呀呀地喊:“韓牛大伯啊,你有什麼話,儘管跟我說。”劉十三哭喪著臉,泣地說:“我整理好資料,發現你冇結婚,生育險不合適。養老跟傷害險呢,簡直為你量定做的。你想,三天兩頭被打,打出個三長兩短,能領多保金……”
老道士咳嗽一聲,劉十三隻好先停下,乾號幾聲,婷婷提點說:“眼淚,要點。”
流淚對劉十三來說,與生俱來,並不困難,然而周圍鬧鬨哄的,老道長唸唸有詞畫符,他發揮不出實力。
劉十三躊躇,問:“你上帶風油、辣椒油什麼的了嗎?”
婷婷說不需要,傳授了些戲理論,鼓勵他:“你就想象下最慘的事,加油。”
劉十三立刻想到牡丹。他努力回想,牡丹跟男友撐著一把傘的場景,遭遇的每一句辱,奇怪的是,心酸酸脹脹,一滴眼淚冇掉下來。
他的眼淚好像在考場那天全部流,悲傷乾涸黑夜的形狀。他能走回無邊無際的黑夜,高鐵飛馳,大雪紛揚,高一腳低一腳,腳印滲著過去的淚水,但他現在一滴都冇有。
考場那天,悲傷到極點,夜凝固了,他拚死拚活,想抓住一縷。
從此以後,卑微刻苦,但是不想哭。
6
葬禮最後一環,上山掛燈。
老道長帶齊家當,跟小徒弟搖著紅幡鈴鐺走在最前。死者家屬披麻戴孝,列整齊的長隊跟隨。人們挎著裝滿紙錢的籃子,另一隻手提一盞燈籠。
婷婷和劉十三走在末尾,這時哭聲不用太大,意思意思即可,走到小鎮上山的路口,工作基本結束。
婷婷嗓子嘶啞,仰頭滴眼藥水。劉十三狀態正勇,說:“婷婷姐,你老哭老哭,對眼睛不好。醫療險有一條專門說這個,視網哭到落,給你補,多麼全麵周到。”
婷婷認真地問:“我聽不懂,問你一句,有冇有什麼保險,保證一個人不去賭博。”
劉十三齜牙咧,腦仁疼。
婷婷不等解釋,搖頭說:“肯定冇有,冇有的話,冇法徹底幫我。算了,你這些意外險、醫療險、理財啊什麼的,我全買。如果啊,你們公司賠我錢了,這些錢給誰?”
劉十三不吭聲,心想八是誌傑啊。
婷婷說:“給我弟弟。可他不戒賭,錢也全流到牌桌上。”說得平靜,哭腫的眼睛裡,深深藏著悲傷。
劉十三頑強地說:“婷婷姐,彆這麼悲觀。退一萬步,你看,哪怕最後損失了金錢,也許,或者,可能,你會收穫弟弟的親。”
這種話也說得出來,可能就是保險員的敬業吧。
婷婷笑笑,不知被劉十三的執著打,還是真這麼想:“行,那我買幾份,益人誌傑。”
劉十三屁顛顛掏保單,考慮到婷婷礙於他麵子買的,不好意思掙太多,隻拿出基本的醫療和意外險,樂嗬嗬地說:“先簽名,後麵的我幫你辦。”
意外的是,婷婷說:“剛剛不是說,還有理財和投資嗎,都拿來。”
劉十三不解,婷婷沉默半晌,說:“能給的都給他,希他不要再怪我。”
一遝保險單簽名完畢,接下來再讓誌傑簽名,劉十三就功完一筆大單。照理說,應該高興,劉十三卻覺得悶。婷婷簽單的過程中,仔細詢問誌傑得到的收益,毫冇問有關自己的問題。
7
上山路口,人群嘈雜,程霜牽著球球的小手,迎麵到劉十三,一把揪住劉十三的領:“為什麼不帶上我?是不是怕給我分紅?要不是陳裁大,我還找不到你,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劉十三說:“葬禮不適合。”
程霜立刻非常滿意。
劉十三說:“對了,保單婷婷簽了。”
程霜興:“恭喜!看你黑著臉出來,還以為黃了。哎,你不高興啊?”
劉十三悶悶地說:“益人誌傑。連理財盈餘的賬戶都是他的。”劉十三突然想起,婷婷說不清楚誌傑的賬戶,明天得去問一趟。
程霜聽了一撇,轉移話題問:“他們在做什麼?”
老道長畫好符,點火,引燃一火把,再用火把引燃死者長子的燈籠,其他親戚跟著點著燈籠。冇過多久,長長一排隊伍的人,側都發出幽紅的火。
這是雲邊鎮的習俗,程霜冇見過。劉十三解釋:“我們鎮傳說,人剛死,會在天上晃。魂魄回家的話,容易走錯路,在大山迷失,為孤魂野鬼。所以我們雲邊鎮的葬禮,家屬和幫忙的鄉親,要沿著山路掛燈籠,一直掛到山頂,魂魄就不會迷路,找到回家的方向。”
程霜聽得神,著那些披麻戴孝的老老影,在燈籠的火裡搖曳,黑暗中一點一點的,逐漸蜿蜒向上,林中亮起一條燈籠做的小路。
夏日八月的大山,起了夜霧,時濃時淡,那條像火焰組的項鍊,時明時暗。
劉十三說:“韓家子孫多,掛得快,手腳利索的話,不用到半夜,山上就會掛滿燈籠。”
一陣霧氣飄,球球的聲音有點抖:“那如果……如果冇點燈籠,魂魄能回來嗎?”
劉十三打算作弄,說回不來,誰也找不到,誰也不記得。冇說出口,他的心也開始抖,想了想說:“其實呢,對死去的人來說,每個在世上活著的重要的人,都是他們靈魂最亮的燈籠。他們總會放心不下,永遠都在尋找,一定能回來。”
球球鼻子:“那就好。”
程霜掰著手指說:“我剛剛數了數,對我重要的人太多了,那我死後,靈魂豈不是每天都在跑馬拉鬆。”眼睛一亮:“你們以後多去點有趣的地方,這樣我的靈魂跟著你們,相當於環遊世界。”
球球和一起笑,劉十三著程霜,想起一張張病危通知書,心裡說不出來地慌。
一個老漢拿著手電筒,衝他們喊:“閒著乾什麼,起霧了,彆讓大傢夥走散,拿手電筒,上山接應。”
球球起勁了,說:“我們也去看燈籠。”
8
三人跟著上山,頭頂燈籠點點,像一溜螢火蟲。腳下手電筒白織,像一片小小的蛛網,往山上罩去。
程霜覺得新鮮,燈籠頂端一細細鐵,絞在樹枝上掛著。有幾盞燃燒殆儘,手電筒一照,細灰飛舞,在八月的一個角落下起黑灰的雪。
劉十三說:“彆看了,走吧。”
三人一路小跑,發現隊伍停在山腰,掛燈的,會合的,吵吵嚷嚷,緒激。
程霜問:“怎麼啦?”
劉十三抻抻脖子,人頭攢,看不清楚,說:“你們等等,我去看看。”
他到前頭,人群中間幾個民警張開雙臂,攔住掛燈籠的。領頭的民警他居然認識,新來雲邊鎮的,帶球球去派出所時接待他們的閆小文。
當初劉十三就覺得,這位民警很發表個人意見,此刻他果然在演講。
“各位鄉親,我已經把話都說得很清楚了!上級通知督促我們,一定一定要防止山火!大家心裡也有數,因為咱們落後的習俗,這座山被燒了幾次?”
一位死者家屬高聲回答:“三次!”
群眾鬨然大笑,顯然不把年輕警放在眼裡。
帶劉十三上山的老漢扯嗓子喊:“小閆啊,你不懂雲邊鎮的風俗,去問問所裡的程隊,這麼多年,他管過這個事冇有!”
閆警繃住臉:“對,他冇有管,結果呢,上次山火造林木損失十公畝,鎮民兩人傷!實話告訴你們,老程監管不力,要被撤職了!”
群眾一片嘩然,閆警又說:“好話不聽,行,乾活!”
幾個年輕民警摘下樹上的燈籠,用吹,吹不滅,隻好放地上踩。一聲怒吼,渾素白、頭頂麻布的死者長子衝出來:“給我爹掛的燈籠,你們再一個試試!”
閆小文按住槍套,跟電影裡一樣,喊:“退後,退後,不然告你襲警!”
劉十三一看不好,真打起來會出大事,趕拉住他:“閆警,你聽我一句。”
閆小文瞥一眼說:“是你?還跟老婆吵架嗎?”
這話說的,冇見著群激憤嗎,劉十三都想一走了之,讓他自生自滅算了。不行,在場隻有他能站出來製止衝突,讀過大學的,鄉親們會給點麵子。
他勸閆小文:“閆警,如果你一定要乾這個勾當,你等他們下山了,來執法也可以的。我們雲邊鎮啊,人單拎出來,頭耷腦,人一多就無法無天,你犯不著啊!”
劉十三說得心,老漢見他們嘀嘀咕咕,不滿了:“誰家的小子,跟他們一夥嗎?”
劉十三躥到老頭那頭,一口家鄉話:“阿伯,我是王鶯鶯外孫,最近剛回來。我跟他商量呢,外地人不懂事,現在已經怕了。我們彆把事搞大,進局子不彩,您說對不?”
閆警不吭聲,老漢不吭聲,隻剩韓家長子。劉十三麵上有,覺得自己連橫合縱,馬上將要一統戰國。他躥到韓家長子那頭,信心滿滿:“大哥……”
剛冒兩個字,韓家長子拎著燃燒的火把,掄個圓,嘶聲大:“誰我爹的燈籠,我弄死他!”
場麵頓時混,民警滅燈籠,家屬護燈籠,幫忙的鄉親喊:“彆手彆手!”
火星濺,你推我踹,有繼續上山掛的,有下山逃跑的,有跟民警糾纏的,劉十三趕力往後退,手電筒都被人打掉。
他跌跌撞撞,跑回原地,愣住了。
大概是被人群衝散,程霜和球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
夏夜的歌聲,冬至的歌聲,
都從水麵掠過,皺起一層波紋,
像天空墜落的淚水,又歸於天空。
人們隨口說的一些話,跌落牆角,
風吹不走,燒不掉,獨自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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