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風師父下了令，改了天機營的規矩后，許多事就由不得他們自己了。

出來的時辰，回去的時辰，皆有定數，並不是他們想來便來，想回便立即能回的。因這回的任務完得順利漂亮，所以他們才能有多餘的時間喬裝打扮，在敦煌城裡遊盪。

但為了安全起見，仍因早些回去才是。

燕淮這話，紀鋆是贊同的。

「也好，免得他們發覺。」紀鋆遂點了點頭，準備尋了地方換回原本的，啟程回地宮去。

燕淮也跟在他後頭，往集市外走去。可走著，他的目，仍故作不經意地落在另一邊的上。

的注意力，卻全落在了手邊的那一抹紅上。

那是一隻鐲子，不知是何材料而雕琢，似玉又不似。

燕淮走過旁。

一隻駝隊忽然走進了集市，人群陡然擁起來，肩接踵。來不及避開，他已同而過。好在只是一瞬，便被站在邊的黑髮年給護在了懷中。

燕淮收回視線，面無表地走出集市。

「阿蠻，該回去了。」

黑髮年的聲音，他腳步微凝。

又是這個名字！

他記不差，聽了幾回，早就想起自己對這名字莫名的悉來自何。那個他只見過一面的謝家八小姐，似乎名便是阿蠻。

年見過的人，他原本早該忘記了才是。可偏生這人，他記得。

——父親有意為燕霖跟謝八小姐定下親事。

娘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是笑著的。

因為謝八小姐的父親，不過只是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而他的未婚妻，則是英國公府的嫡小姐。

兩廂比較，在娘看來，他已完勝。

可當時的他，本聽不明白這些話里含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同英國公府的那門親事，是生母大萬氏還在人世時，便定下的。可這門親事之於他，本什麼也不是。他甚至連英國公溫家的小姐生得什麼模樣都從未見過。

燕淮面微冷。

他若重歸京都，是不是就要娶溫家為妻？

若生得極丑，是不是也忤逆不得？

尚未束髮的年，此時此刻心裡擔憂著的，卻只是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丑不醜……

他搖搖頭，將雜念摒棄，快步跟上了紀鋆。

在他後，被遠遠落下的集市，卻依舊熱鬧著。

正俯將鐲子拾起的謝姝寧，什麼也未察覺。

將鐲子置於眼前，將手高高揚起，日下，這隻鐲子紅得像是，帶著新鮮潤的怪異澤。

這樣的紅，還是頭一回見。

去年隆冬，當被宋家養著的刀客抱著送回府時，上的衫也被泅開了大片，紅得刺目。可那會面上雖還能強強笑一笑，意識其實卻已迷糊了。自己究竟流了多，又有多疼，本都遊離在外，不知究竟。

然而在視線到這隻鐲子的時候，不覺得心尖微微一，仿若看到了自己衫上凝固的漬。

養了大半年，才終於被允了出門略走走。

等不到太落山，就必須回家去，決不能在外多逗留一刻。

這個時辰，跟舒硯原本已經該離開集市了。

但就在即將轉離去的這一瞬，被發現了這隻紅鐲。

擺攤的是個老嫗，滿面皺紋猶如被太曬得裂的土地，頭上的髮已經盡數雪白。只這樣看著，這幅老態龍鐘的模樣，至也得有六七十歲了。可當抬起眼過來的時候，謝姝寧卻不由怔住了。

老嫗的眼窩深陷，顯得昏聵而滄桑。

謝姝寧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在這樣一張臉上，見到一雙清澈如同嬰的眼睛。

深碧的眼珠子彷彿經年的奢華翡翠，牢牢嵌在老嫗的面上。

謝姝寧握著鐲子，愣住了。

舒硯在一旁等得有些急了，遂催促起來，「你喜歡這鐲子嗎？喜歡便買了吧。」

若耽擱了回去的時辰，到時候免不得又有許久不得出門。這倒也沒什麼，他足早就要出習慣了。他擔心的是，一個不慎，會再發生上回那樣的事。

謝姝寧卻比他鎮靜些。

上回出事的時候，乃是敦煌城裡一年一度的慶典。西域眾國，過路商旅，都知道這一天的特殊跟熱鬧。

慶典開始時，人山人海，是手的最好時機，也是那群刺客心挑選過的日子。

所以，像今天這樣的普通日子裡，不會有人在集市上來，何況又是青天白日的。

轉頭用胡語安了舒硯幾句，又答應下來馬上便走，這才慢慢地蹲下子，同盤坐在花毯子上的老嫗道：「這鐲子是什麼材料製作的？」

自從開始用心學習胡語后，平日里同莎曼還有舒硯談，便只用胡語了。

環境使然，本好學又極天賦，沒多久，便已能流利地同人說話。

老嫗當然不會聽不懂的話。

可白髮蒼蒼的老人並沒有直接回答的問題，而是盯著攤開的那隻手掌看。

白皙的手掌上靜靜躺著紋路繁複，艷紅的鐲子。

謝姝寧以為在看鐲子，便將鐲子先了回去，同毯子上那堆七八糟的東西，擱在了一塊。

然而老嫗的視線卻並沒有隨著鐲子的位置變換而改變，依舊牢牢盯著謝姝寧的手。

謝姝寧被看得有些心中發，不自地皺了皺細細的兩道眉。

「婆婆，這鐲子是用什麼材料做的？」舒硯在邊上見狀，有些不耐煩起來，湊近了俯問老嫗。

老嫗眼也不眨，並不看他，恍若未聞。

謝姝寧將手掌翻了個面，又翻了回來，著上頭錯綜複雜的掌紋，試探著問道：「婆婆在看我掌上的紋路？」

天底下，的掌紋互相錯，理不清頭路。

老嫗終於張開了掉牙齒的，嚅著，說了句在謝姝寧聽來極為複雜的話。

謝姝寧：「……」

愣了愣，立刻扭頭去看舒硯，「表哥，方才說了什麼？」

「說……」舒硯回憶了下方才老嫗口中的話，他聽得懂，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用西越語轉述給謝姝寧聽。老嫗的這句話，像是佛偈，晦又複雜。過了半響，他才遲疑著道，「說你的運氣很好。」

謝姝寧聞言，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只說了這個？」

「有些複雜，我解釋不清，大意便是如此了。」舒硯搖搖頭，略帶尷尬地別過臉去，「雖不知如何解釋，但這絕對是好話便是了。」

謝姝寧瞇起眼睛，淡紅的抿一條線，微微一彎，眼裡卻帶著頗為不信的神。

舒硯心裡發虛，不敢看，索也學的模樣蹲下子，再次問起擺攤的老嫗：「婆婆，這鐲子究竟是用什麼東西做的？是玉？」說著話，他已經將鐲子又撿了起來。

「是石頭，採集自死亡之海的石頭。」老嫗終於回答了問題。

舒硯把玩著鐲子的手卻僵住了，眉眼亦像是被凍僵了一般，磕磕絆絆地問：「死亡之海？」

謝姝寧在邊上聽著，飛快地在腦海里搜尋起關於「死亡之海」的文字跟圖像。

「孔雀海……」只一會，便呢喃著念出了這幾個字。

能被這片沙漠上的人民稱為「死亡之海」的地方，只有昔日的孔雀海而已。

沙漠里的海，那原本是一片麗的湖泊，湖水清澈晶瑩。是這黃沙滿途的旅程上，一塊不可缺失的妙地。然而，幾十年前，這片湖泊開始被沙化。沒有多久，煙波浩淼的孔雀海，就變了一片乾涸的鹽澤。

從此寸草不生，連飛鳥都不敢輕易穿行，孔雀海就這樣了「死亡之海」。

據聞，那裡的沙子，都帶著毒。

謝姝寧的手也僵住了。

老嫗這時卻「咯咯」笑了起來，像個年輕雀躍的的笑法，聲音卻滄桑得，說，「麗的紅石，只有磨末，溶於水后被引下才會散發出可怕的毒。做鐲子，只有漂亮而已！」

「阿蠻，我們換個鐲子買！」舒硯卻已經等不及將話說完，便丟下了鐲子要拽著謝姝寧離開。

謝姝寧卻真的來了興趣，重新撿起那隻鐲子，往腕一套，扭頭對舒硯道：「舒硯哥哥，勞你破費了！」

舒硯目瞪口呆。

這可是有毒的東西！

「不好看嗎？」謝姝寧抬起手，彩鮮明，花紋緻繁複的鐲子就這樣在細弱的手腕上搖來晃去，極。

舒硯無奈地嘆口氣，去付了錢。

再過一月，謝姝寧便要啟程回京了。

宋氏擔心的狀況，所以這一路只會緩行。所以想要在年前到達京城，是絕不可能的事，但即便一路慢車行進，明年春日，怎麼也該到了。謝元茂到時要惱，也不怕，旁的再重要也沒有兒重要。

只可憐了謝翊，一來二去，竟已這般久未能見到母親跟妹妹。

想著兒子，宋氏想要回去的心就又忍不住迫切了點。

眾人仔細商討過一番，才終於定下了下月中旬啟程。

這一去，也就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

也正因為這樣，莎曼跟宋氏才會答應讓謝姝寧跟舒硯一起出來逛逛，買些中意的小玩意，帶回京都去。

這隻鐲子，被謝姝寧一眼相中。

其價格，甚至不如謝姝寧擺上綉著的那朵蓮花所用的線，但它卻被戴在了腕上，像戴一隻價值千金的昂貴玉鐲。

買完鐲子，兩人便回了家。

謝姝寧被宋氏扯著去商量回程路上所需的東西，

舒硯則心有戚戚地去尋了莎曼，將鐲子的事說了，又將早前在集市上買鐲子時，那老嫗同謝姝寧說的話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

莎曼問他，「那你是怎麼同阿蠻解釋的？」

「難道不是在誇運氣好？」舒硯心中愈發沒了底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莎曼屈指在他額上重重一彈，沒好氣地道：「平日里你多看書你不願意看，如今倒好，連旁人的話也聽不明白了！」

「哎喲！」舒硯急忙躲開，大力著額頭，疑地道，「那這話是何意思？」

莎曼覷他一眼，扭頭往外走，迎著從北方高原南下的冷風，咳了兩聲，回道：「靈魂的伴，已經降世。」

十月正值風沙呼嘯之際，胡楊樹的枝葉在風裡嘩嘩作響。

莎曼的話才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

舒硯只聽見幾個零星的字眼，見要走，慌忙追了上去，「娘親，別急著走呀，再說一遍嘛！」

「阿蠻回去之時，已是大冷，還是弄雪熊皮子的大氅保暖……」莎曼腳步不停，自言自語著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