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風暴前夕

昇平三年冬月初二日始，陳之住進了玉皇山陳氏墓園的草棚，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居喪守孝，想起去年冬月初一在吳郡徐氏學堂，一大早來德就把一件厚棉袍和一雙新的麻布履放在他床前，說是老主母吩咐過的，冬月初一是小郎君生日，要穿新履、佩玉璋——

而今年的生日，陳之卻是護送母親的靈柩出遠郊，母親已長眠於地下，那個惦記著他生日、早早為他準備好過冬履的母親再也沒有了，耿耿長夜，.

陳母李氏墳墓周圍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陳之逢單日用一個時辰清理這些灌木雜草，雙日則去九曜山那邊尋找松柏的苗，移栽到父母和兄長的墓旁，兩年之後，這裏將是鬱郁蒼蒼短松岡。

陳之保持以前在陳家塢的作息習慣，上午溫習儒經、練習書法和繪畫，下午研讀老莊玄學、做讀書筆記、寫思辯文章，夜裏讀書或抄書——

服喪守孝也不是固守在草棚里寸步不離，只是不能出遠門在其他地方過夜而已，所以每隔半月，陳之便讓來德留下，他帶著冉盛去寶石山初臺道院借閱葛師藏書，這個時代，萬卷藏書就是一個寶庫啊，葛師學識如海，收集、手抄的書籍也是包羅萬象，儒道書籍自不用說，其餘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無所不有，陳之看到有兩部兵書——《魏繚子》和《孫子》，也取回來，手抄了一份，讓冉盛每日讀這兩部書，冉盛比較喜歡論語，不喜詩，對這兩部兵書也不興趣，既然之小郎君要教他讀，他照著念就是了。

劉尚值隔個三、五日便會來到玉皇山，與陳之探討經義疑難和書法，丁春秋一月也會來兩次，有時便一起去初臺道院借書。

每隔三日，丁微和小嬋會帶著宗之和潤兒來墓園草棚與陳之相聚，上午來，傍晚回去，讓陳之教兩個孩子經義和書法，一起清理墓園、植樹栽花，兩個孩子對丑叔非常依，去玉皇山看丑叔就好比以前去丁氏別墅看娘親，都讓小兄妹二人雀躍不已。

丁微回到了陳家塢，小嬋便把老主母待的箱籠鑰匙、簿籍田冊移丁微，丁微看不懂賬簿上的阿拉伯數字，小嬋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這是之小郎君獨創的記賬法和籌演演算法，非常簡便，宗之、潤兒都學會了。」

潤兒便道：「娘親，讓潤兒教娘親好不好？」

丁微聽著七歲的兒聲音清脆、有條有理地教阿拉伯數字和列式籌演演算法，心裏真是高興。

宗之取來鵝筆，說這也是丑叔創製的，用來記帳很方便。

丁微試了一下，果然簡便實用，微笑道：「你們丑叔啊，真是絕頂聰明人。」又對小嬋道：「小嬋，這些賬簿田冊還是你管著，大宗的收支報我知道就行——小嬋你可是六丑的心人哪。」

小嬋的鵝蛋臉得通紅，難為道：「娘子取笑小嬋。」

丁微道：「你的心事我知道，英姑和曾玉環對我說過阿姑生前說的話，你和青枝的事我會為你二人作主，不過這都得等小郎除服之後。」

丁微每日持家務，陪伴可的孩子，常溫馨甜，只是一想起阿姑和慶之，就心裏難過，但與以前在丁氏別墅小院裏如同籠中鳥的日子相比，丁微在陳家塢真是舒心適意得多，又因為常常步行往返陳家塢與玉皇山之間，也康健了許多，畢竟還年輕，今年也才二十七歲啊。

臘月初五，距陳母李氏下葬一個多月之後，陳尚從建康歸來，先去拜見父母，然後來西樓拜見從嫂丁微，丁微現在是西樓的主母。

周禮規定男子為堂叔伯父母要服小功之孝，陳尚換上較為細的麻服，拜見了從嫂丁微之後，見時候還早，未時剛過，便去玉皇山致奠七叔母，還要與十六弟陳之長談，父親陳咸也與他一道去。

這日北風呼嘯，彤雲佈，放眼去，山寒水瘦，這天氣看來是要下大雪了。

冉盛正在山前把玩一張弓，這弓是荊奴與來德一起製作的，來德手巧，按荊奴指點，從仲夏五月開始，花了半年時間，用桑木、牛角、牛筋、蠶和土漆製作了一張六尺弓，來德力氣不算小，也無法彎弓滿弦，而冉盛一上手，就能挽弓如滿月。

荊奴道：「這張弓算不得好，太倉促了，將就著可用，小盛先練著，夜裏若有野來襲也可防。」

又製作了十二支三尺長的箭矢，三棱三翼，鐵簇是請縣城裏的鐵匠打制的，尾羽是鴨的羽，冉盛對這副弓箭若至寶，每日在山前練習，臂力過人，眼力也出眾，弓箭上手不過三日，十五丈外的樹榦十有七中，冉盛是天生的武者，幾乎是不學而能的。

見到陳咸、陳尚父子，冉盛高興道：「族長好，南樓三郎君好，三郎君從建康回來了，太好了。」象豹子一般奔上半山腰報信去了。

陳之正在寫《明聖湖論玄集》，得冉盛報信，趕迎出來，先陪三兄陳尚到母親墓前祭拜，然後草棚坐定，命來德趕生起一盆炭火，為四伯父和三兄驅寒。

老族長陳咸打量著這蕭然草棚，說道：「之，你為母服喪盡孝，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西樓陳氏目前是兩代單傳，你更是我錢唐陳氏之——這麼冷的天為什麼不生火取暖？」

陳之道：「四伯父教訓得是，小侄知道保重的。」

老族長陳咸便去坐在草簟上烤火，對陳尚道：「尚兒，你把京中之事對你十六弟細細說說。」

陳之見四伯父神怏怏，心裏不一嘆，看來錢唐陳氏此番士籍真的無了，但看陳尚臉，雖然在路上二十日，此時相當疲憊，但說起此次十八州大中正品評寒門六姓士籍之事，還是神抖擻，說道：「司馬大司徒不準錢唐陳氏退出此次考核，十六弟純孝名聲遠揚，人雖未到建康，但書法、文章到了建康，有那《明聖湖論玄三篇》就可以參加品評，十六弟的這三篇玄論在十月初五舉行的十八州大中正品評中，到九位大中正的激賞，但因為未見十六弟之面，無法當面問難，所以此文是否十六弟所作還存疑，說還要召十六弟京當面考核，京中那時還不知道七叔母已於十月初八去世了——」

陳尚默哀了片刻，又道：「我知十六弟不能前來，以為這次士籍終歸無了，向賈令史辭行，收拾行裝準備回鄉，但十月十一日，與王獻之齊名、有『謝家玉樹』稱的謝玄謝度來到建康，拜見了大司徒，盛讚十六弟之乃當世奇才，說了年初在吳郡與十六弟同學之事，早已來到建康的謝安石為十六弟說了一句話——『《一卷冰雪文》清新可喜』，謝安石何等的名，雖然謝萬石因北伐失利被貶為庶人，但謝安石的聲毫不減，都說安石出山、蒼生有幸，得謝安石一言嘉獎，十六弟的《一卷冰雪文》在建康傳抄風——」

陳之心裏浮起一個材高挑的影子，敷或不敷，眼睛細長嫵，清談辯難之時微，一句句辭鋒銳利的言語源源不斷說出——謝道韞說過，會助他一臂之力。

陳尚說著，從懷裏出一封信，遞給陳之道：「十六弟，這是謝度的表兄祝英臺派人給我的，是上月十五我臨出京之前來的，是寫給你的信，這祝英臺與其表弟謝玄在吳郡與十六弟同學是嗎？」

陳之看著松脂封的這封信，上面是悉的謝道韞的筆跡，便揣在懷裏，問陳尚：「既如此，那我錢唐陳氏士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陳尚道：「只能說很有希，但一時還是定不下來，不僅我陳氏，就連汝南梅氏、瑯琊孫氏、滎鄭氏、諸城劉氏、范盧氏也都沒有確定下來，這寒門士籍是震朝野的事，司徒府召集左民尚書、各大中正商議幾次未決，因謝萬石兵敗，許昌、穎川、譙、沛諸城相次陷沒於燕，所以六姓士籍之事就要拖到來年再定，明年上元之後，我要再赴建康。」

陳之道：「三兄真是辛苦啊，弟不能分勞，愧甚。」

陳尚道：「十六弟為母盡孝，愚兄多奔波也是應該的，我父還有話對你說，我先出去一下。」把冉盛、來德一起出去，到隔壁草棚去。

陳之見四伯父陳咸神鄭重，便肅然端坐，等待四伯父問話。

老族長陳咸默然良久，終於開口道：「之，有傳言說你與陸納之有私，伯父想聽聽你怎麼說？」

陳之心道：「紙包不住火，我與葳蕤兩相悅之事終歸要被外人知道的，沒有父母之命、妁之言，一切男之都要算是私，這麼說強大的力就要來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