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攤牌

西府參軍袁宏出寒微，年時家貧，曾經為人作傭工在淮河上輸運租糧，謝安的從兄謝尚當時任鎮西將軍、屯兵壽，一夜乘船於淮上行，聞江畔客船有詩聲，甚有致，所誦的五言詩都是謝尚未曾讀過的，謝尚大為讚歎，便停舟問訊，訪得袁宏，得知袁宏方才誦的都是其自作的《詠史》詩，謝尚雅重袁宏之才，不以袁宏出寒微、業鄙賤為嫌，征袁宏為將軍府記室，謝尚去世后，袁宏被桓溫闢為西府參軍，是西府中文才第一流的人——

如此看來，陳郡謝氏有深雅緻之家風，謝道韞為一寒門年六百里聞笛不正是其從伯祖謝尚的流風韻嗎？

袁宏雖在桓溫軍府任職，但當年謝尚知遇之，與陳郡謝氏關係依然切，此次命北來之先，建康領詔命時特意去烏巷拜見了謝安、謝萬兄弟，謝安重託袁宏一定要設法讓陳之平安南歸，袁宏表示竭盡全力，但一到鄴城，沒想到燕太宰慕容恪竟要以許昌城來換陳氏一族，如此看來，鮮卑人是決心要留下陳之了，袁宏不知陳之是怎麼想的，按常理說陳之是絕不願意留在這他鄉異國的，但既然慕容恪提出以許昌城來換取陳之族人，那麼陳之後顧之憂已除，同意留下也殊未可知！

黃昏時分，袁宏與兩名隨行軍士在太原王府屬吏的陪同下去鴻臚邸館驛歇息，路上皺眉苦思，將至鴻臚邸館驛時，忽聽路邊有人驚喜地喚道：「袁參軍，.」

袁宏抬眼看時，見一個東晉軍士裝束的漢子立在路邊，滿臉是笑，上前一步道：「袁參軍，小人是陳洗馬手下軍士，奉命在此等候江東來使，沒想到是袁參軍不辭辛苦遠來。」

袁宏問：「陳洗馬現在何？」

那軍士道：「暫居冰井臺。」

袁宏便道：「領我前去看他。」

太原王府的屬吏阻攔道：「太宰有令，袁參軍不得私下會客。」

袁宏知道違抗不得，便道：「貴國太宰已答應明日讓我與陳洗馬相見，共議以許昌城換錢唐陳氏一族之大事，汝為何阻我？」

那王府屬吏道：「太宰既說是明日，那就請袁參軍等到明日再見陳洗馬吧。」

袁宏無奈道：「罷了罷了，那就明日相見吧。」目視那軍士，說道：「回去報知陳洗馬，就說西府袁彥伯到鄴城了。」

那軍士躬領命，急急趕回冰井臺，向陳之稟報見到袁宏之事，如實將袁宏所言一一複述，冉盛、沈赤黔、蘇騏聞言大驚，慕容恪要以許昌城換錢唐陳氏一族，看來是非把陳之留下不可了，這樣一來，陳之想回江東就困難百倍！

小廳燈火昏黃，氣氛凝重，冉盛、沈赤黔、蘇騏都不說話，一齊看著陳之，江東還能不能回去這就得全靠陳之的能力了。

陳之腰端坐，垂目下視，一手輕輕手裏的摺扇扇骨，沉默了好一會，說道：「慕容恪比王猛還狠毒啊，不枉我費心給他五石散。」

沈赤黔不明白陳之所言何意，小心翼翼道：「陳師，如今該如何應對？慕容恪肯定是要袁參軍帶著這個條件回去復命了，我們暫時是回不去了。」

冉盛道：「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逃回去，只要過了黃河，就不懼了。」話是這麼說，但想要從燕都鄴城奔回江東，實在是難於上青天。

陳之起在莞席上來回踱步，思索了一會，即命隨從備車，他要去拜訪上庸王慕容評——

蘇騏提醒道：「陳使君，燕國主事的乃是慕容恪，只有說服慕容恪才是關鍵。」

陳之微笑道：「我知道，先見慕容評，再見慕容恪。」

陳之帶著冉盛來到上庸王府拜見慕容評，卻見燕國皇太后的弟弟、尚書僕可足渾翼也在這裏，慕容評笑道：「陳洗馬來得正好，本王與豫章公正找你有事相商——」

賓主坐定，侍奉上大棘酒，鮮卑人尚不習慣飲茶。

慕容評問：「陳洗馬來訪，不知有何事？」

陳之道：「還是先聽大王的吩咐。」

慕容評笑道：「陳洗馬是貴客，請先道明來意吧。」

陳之道：「在下聞得江東使者已至鄴都，但卻不得相見，不免心中忐忑，不能能否歸國，故來向太傅請教。」

慕容評淡淡道：「陳洗馬不去問太宰，何以來此？」

陳之道：「太宰威而肅，在下敬而遠之，太傅威而仁，對在下一介外，卻能垂聽建議，這等雅量，實邦國之基也，故在下願先向太傅請教。」

慕容評臉現笑意，與可足渾翼對視一眼，說道：「江東使者既已至鄴都，那麼有些事就不妨對陳洗馬明言，太宰決意要留下陳洗馬，以許昌城換取陳氏一族，陳洗馬留在鄴都，將得太宰重用，高厚祿，豈不哉！」

陳之驚詫莫名，搖頭道：「這如何使得，我陳氏在錢唐已歷四代，田園饒，安居樂業，這要是北遷，好比百年大樹連拔起，不死也傷！」

慕容評不待陳之緩過神來，又道：「還有一件事，只要陳洗馬答應留下，太后陛下願把清河公主許配給陳洗馬為妻，且不說清河公主份高貴，單就其非凡的貌，也是讓人夢寐以求的，得妻如何，夫復何求，陳洗馬以為然否？」

陳之再次驚愕，良久道：「太后陛下厚，尚以公主，之何敢承，之雖然尚未婚娶，但在江東有心之人，何敢高攀公主！」又搖頭嘆息道：「在下是心如麻了，待在下回去好好想想，抱歉抱歉。」

陳之走後，可足渾翼對慕容評：「我聞陳之曾言非三吳門閥陸氏不娶，清河公主下嫁之事他不見得肯答應啊。」

慕容評笑道：「這等熱時說的誓言都是作不得數的，陳之回不了江東，難道就終生不娶，古來誰見過這等聖！欽欽貌，他是見過的，不信不心，只要他回不了江東，就絕不會拒絕這等事。」

可足渾翼道：「若太傅反對公主下嫁陳之，又當如何？」

慕容評角勾起譏嘲之意，說道：「太后嫁，慕容恪以何理由反對？而且陳之又是他要重用之人，我料他會欣然促，以示對陳之的恩意。」

可足渾翼道：「既如此，又如何能讓陳之為太傅所用？公主尚年，並不知朝中這些明爭暗鬥，是影響不了陳之的。」

慕容評諱莫如深道：「這個我自有計較，到時定會讓陳之與太宰反目。」

……

七月二十日臨近午時，太原王慕容恪請陳之赴宴，江東使者袁宏卻並不在座，陳之道：「在下聽聞西府參軍袁彥伯已至鄴都，請大王讓在下一見袁參軍。」

慕容恪服散十餘日，氣甚佳，難言之亦解除，心懷頗暢，溫言道：「陳洗馬莫心急，在見袁參軍之前，本王要先與陳洗馬說一件大事——」

陳之躬道：「在下洗耳恭聽。」

慕容恪說道：「本王聽說太后意把清河公主許配給陳洗馬為妻，這可是大喜事啊。」

陳之點頭道：「太傅與豫章公是曾對在下提及此事，但在下歸心似箭，並沒有在燕國定居之意，只有辜負太后的厚了。」

慕容恪一笑，未再就清河公主下嫁之事多費口舌，卻道：「我燕國對陳洗馬可謂禮遇有加，將委以顯赫職，更尚公主，陳使臣不願留在我大燕，不知是何緣故？」

陳之道：「正如太傅所知，在下宗族盡在江東，如何能去父母之邦，而在貴國為！清河公主固然高貴麗，但在下自有心之人，不敢高攀。」

慕容恪道：「陳洗馬大才，但屈於門第不顯，在江東總是難以得志，當年王猛不肯隨桓溫東歸就是為此，王猛在秦國的地位是他在江東無論如何也謀不到的，陳洗馬若肯留在我燕國，我燕國必以王猛待汝。」說著，目炯炯注視著陳之，意甚殷切。

陳之搖頭道：「在下並無王景略的才幹，也無其遠志，只想在江東謀一郡縣長吏，讓宗族逐漸昌盛而已，太宰賞識，愧無以報。」

慕容恪笑道：「陳洗馬莫要誆我，陳洗馬大才，其志豈在區區五品長吏乎？哈哈，實言相告，本王昨日與袁參軍就已說過，要以許昌在換取陳洗馬族人來鄴都，詔旨以下，如此，陳洗馬就可安心為我大燕效力——」

陳之大驚，瞠目道：「此舉萬萬不可，不然將致我族人於危境，太宰善心亦惡行！」

慕容恪神一凜，徐徐問：「陳洗馬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