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瘟疫傳染了般，側忽而響起一大片“噗通”“噗通”的跪地聲。

　黑的人群跪在僧人面前，眼睛里是深切的懇求。

　“求求大師......”

　“放過他吧......”

　“為了我們......”

　“他已真心懺悔......”

　無數聲音或遠或近地飄進他耳中，如佛陀在云層中的指引。

　子風也跪在他面前，流著淚道：“我已知罪孽深重......愿用余生贖清孽果......”

　他真的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嗎？又是真的愿意真心懺悔嗎？

　若是真的，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自己歸鄉的前半月開始賑濟災民？若是真的，又為何要當著滿城百姓的面負荊請罪，看似悔恨，實則要挾。

　敬善知道，這滿城的百姓跪在自己面前，并非真的要為子風說。旱災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每多一日煎熬，就會有無數的人死。他在來的路上看見無數死尸橫陳的慘狀，這些人，只是怕子風死后，無人施粥，會在極度中喪命。

　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是善人，卻要殺一人。子風是惡人，卻能救萬民。

　菩薩與夜叉，不隔一條線。那到底誰是菩薩，誰是夜叉？

　金的日從云層中出來，溫遍灑大地。無數雙祈求的眼睛看著他，是無數條命。

　這些年，他走過不地方，歷練修行，那些寬容與慈悲，不是假的。

　何況，在為敬善之前，他就已經是濟弱扶傾、溫潤而澤的大善人。

　諸余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善人應當犧牲自己、拯救萬民，何況是過去的仇恨。放棄一己之私，挽救無數條命。

　握著禪杖的手微微發抖，他后退一步，似要將眼前的一切看清。仿佛只有這般，就能掃清一切的困。

　放下屠刀，或許不只是對子風說的，也是對他說的。

　睹人施道，助之歡善，得福甚大。放下屠刀，拯救萬民，立地佛。

　金的忍冬逐漸生長，它從污泥中破芽，向上攀爬，花瓣舒展，它長得越來越大，大如屋棟，還在繼續增長，幾乎要填滿整個天際。如巨大的旋火，緩緩流轉，將他整個人吞噬。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云層之中，似乎響起佛陀的低語，那些悉的經文自遠而近，麻麻飛他耳中。

　“......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有回生六道，猶如車無始終......”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六緣，緣，緣，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此滅故彼滅，即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識滅則名滅，名滅則六滅......老死滅則憂悲苦惱滅......”

　無數個過去，無數個自己浮現在他面前，恍惚前塵一夢，生老病死、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有眾生紅塵之苦，逃不掉喜怒哀懼惡。然而聚際必散，積際必盡，生際必死，高際必墮。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皆是虛妄。

　他的心寧靜了下來。

　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世間過，既非真修者。他愿發大乘心，普濟一切，也愿代眾生，無量苦。

　他慢慢地后退一步，眉宇間寧靜下來。云層中傳來裊裊梵音，金照亮袈，似有車馬樂乘奔來，迎接佛子降臨。

　敬善閉上眼。

　梵音越來越近，縈繞在側。好像在對他說，放下，只要放下，一切皆是虛妄。

　握著金禪杖的手慢慢松開，一寸一寸下，卻在即將要落地的時候被人握。

　有人開口道：“不對。”

　震耳的梵音忽而一頓，璀璨佛似有凝滯。

　僧人睜開眼，語氣平靜：“我不想放下。”

　......

　白塔之中，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忽而沉寂，仿佛滾滾前行的旋遇到阻礙，生地重復著向前的姿態。

　無數個紅塵里，無數個面目各異的僧人站在滿城跪下的百姓中，有眉宇安然秀者，有眼眸明亮如年者，有模樣冷清音冷寂者，亦有畔帶笑、滿眼嘲諷暴戾者。

　梵音如巨大的金鐘，自天地懸于人頭頂，無數磅礴經文回在天地間，仿佛有人一遍一遍的呢喃紅塵萬象，教人堪破業障，解煩惱。

　菩薩布施，等念怨親，不念舊惡，不憎惡人。

　該放下了，放下即可佛。

　握著禪杖的人輕輕抬眼，目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果決。

　“我不想放下。”

　披袈的僧人臉龐，在烈日的照耀下變得有些模糊，仿佛模糊了另一個人。他握著手中的禪杖，看向面前跪地哀求的萬民，看向自己跟前負荊請罪的惡人，再一次淡淡開口：“承認吧，你也不是真心懺悔。”

　子風角邊的笑意倏爾一滯，他的作有片刻僵，看向簪星的眼神充滿了意外。

　是的，簪星。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為無數個不同的“簪星”，對每一個簪星的歡笑與眼淚都照單全收。會過百種人間苦楚，心懷漸漸開悟。

　于無所取，于修無所著。于法無所住。過去已滅，未來未至。現在空寂。無作業者。無報者。此世不移。彼世不改變。此中何法，名為梵行。

　了敬善大師，明白如同前面無數次一般，這一世只要會人世百般苦楚，只要放下堪破，即刻轉，試煉也就過了。

　這或許就是五塔試煉所要的結果，修士在歷經百世千世之后，逐漸悟道，修心修，哪怕是再愚鈍之人，在這樣的轉中，終會開悟。

　知道五塔的意圖，只要放下禪杖，放下仇恨，這一世，也就過了。

　正確答案近在眼前，可偏偏沒有照做。

　簪星道：“憑什麼？”

　憑什麼對方犯下惡果，卻還能好好的活著。輾轉辛苦一生，只為復仇，臨到頭時，卻要被人以命威脅，著放下。

　善人，就活該委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