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庭住在樹林深。
深冬時節,碧葉枯黃,鋪滿了道路,踩上去吱吱呀呀;高大的樹木落了葉子,出禿禿的虯枝,疏闊稀朗。
風一起,那些虯枝就嘩啦啦響,似鬼魅叢生,亦如寒夜梟鳴。
石庭的小木屋,倒是修建得整齊結實。用木頭搭建得房子,裡裡外外用油布包裹著,溫暖如春。
石庭躺在屋中的藤椅上,上蓋了牀錦被,闔眼睡著了。
他手裡拿了本書,書頁殘破,散落了滿地。凌青菀和安檐推門進去,寒風頓時涌屋,那書頁被吹得響,似白蝶紛飛。
他錦被的一角,也被風吹。
凌青菀看清了他,突然就捂住了,只差哭出聲來。
石庭就躺在那裡,可是凌青菀幾乎不敢認他。
他瘦骨嶙峋。
他不是普通的消瘦,而是瘦得只剩下骨頭和皮,臉頰深深凹陷進去,能清晰看見骨節。
石庭好似被乾了,像個乾,顯得異常的瘦小,小得駭人。
凌青菀陡然瞧見他如此景,想到這一半可能有爲治病的緣故,忍了又忍,眼睛還是溼了。
才兩三個多月,能瘦這樣,他吃了多苦頭,凌青菀無法想象。那一定是蝕骨噬心的痛,思及此,凌青菀心裡大恫。
“五爺,安大人來了。”小廝上前,悄聲在石庭耳邊說,似乎怕稍微用力說話,就要把石庭震碎了一樣。
石庭眼皮微微了,卻沒有睜開,半晌才支吾一聲:“安大人又來了......”
他一點也不歡迎安檐來。
但是,安檐總是怕他死了,所以隔三差五擅自登門,看他。石庭很煩他,卻無力去趕安檐走。
石庭懶懶睜開沉沉的眼皮,曾經似墨寶石一樣璀璨流的眸子,此刻蒙了層白紗。渾濁宛如老者。
雖然眼眸渾濁,視線卻不模糊,能看得見書,也能看得清人影。
凌青菀就這麼站在他面前,讓他愣了愣。
他失神好半晌。
空氣裡停滯了。
石庭住的這個地方。不遠有一方峭壁,流瀑常年不結冰,似銀煉直下,濤聲蕭蕭。此刻,全是那流瀑崩騰之聲,喧囂熱鬧。
可是石庭的耳邊全是寂靜,靜得似寒冬的深夜,他就這麼看著凌青菀,沉默不語。
凌青菀站在門口,迎著。的似凝雪,泛出清輝。的眉目,有了從前的樣子,石庭看著,心裡很傷。
越長越像盧玉,石庭就越來越難過。他放棄了,哪怕是所願,仍讓他心裡發苦。
好半天,石庭才慢慢嘆了口氣,悲傷道:“安二郎真是我見過最惡毒的人!他明知我這幅樣子。人不人鬼不鬼,是不能見人的,他卻把你帶了來。
往後,你再也不會欣賞我了。只覺我鬼模鬼樣的,森恐怖。現在是不是醜得駭人?”
凌青菀再也忍不住,眼睛簌簌落下來。
安檐就輕輕攬了的肩膀,聲勸:“他沒事。你聽到了不曾,他還有一堆廢話,還會抱怨。還能考慮自己是否好看,神不錯!”
凌青菀的眼淚流得更兇。
安檐和石庭一唱一和,就是想安凌青菀。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有了這種默契。殊不知這些話,只會讓凌青菀更難過。
凌青菀明白,安檐之所以善待石庭,是因爲石庭救了凌青菀。
石庭是因爲凌青菀變了現在這樣。
至,一半是因爲凌青菀。
若不是石庭,現在凌青菀也是這幅樣子,也許只有一半,但是絕對好不到哪裡去。
看到旁人替自己苦,凌青菀既愧疚又忐忑,甚是難,不喜歡這樣虧欠旁人的。
石庭是凌青菀兩輩子見過最俊無雙的男子。他天生面如傅,五緻,材恰到好的修長,既不會偏壯,又不至於瘦弱。
現在的石庭,已經完全沒了從前的模樣。
他整個瘦了一大半!
他的從明白皙變了乾裂枯黃,他的胳膊似枯枝一樣,能看見骨頭的樣子。
若沒有那層皮,石庭現在完全就是個骷髏。
“你好一點了嗎?”凌青菀好半晌纔將眼淚斂去,清了清嗓子問石庭。
已經這樣了,再哭哭啼啼也無濟於事,還很煩人。凌青菀將心裡的悲愴住,儘量用石庭和安檐一樣輕鬆的口吻說話。
但是,的聲音仍是的,聽上去很悲切。
“好多了。”石庭說。
“是哪裡不舒服?”凌青菀蹲下子,想給石庭把脈。可是及他的雙手,凌青菀到了冰一樣的寒冷,沒有半分熱乎氣。
那是凌青菀曾經承的寒。
凌青菀已經全然明白了。
石庭和凌青菀一樣,他們承著重生的痛楚,就是將要臨終前的苦劫再磨礪一回。
凌青菀是冷如在寒潭,石庭是宛如萬箭穿心。那些痛苦,是他們靈魂上的。
哪怕再高明的大夫,也看不著傷口,不到脈象,但是痛苦是實實在在的,是治不好的。
石庭用法陣,將凌青菀的痛苦,轉移到了他自己上,雖然凌青菀不知他到底是怎麼弄的。可是實實在在的,凌青菀的病痛好得莫名其妙,石庭卻添了這份蝕骨的寒冷。
於是,他一個人扛住兩份痛苦。
凌青菀曾經煎熬了一段時間,知道寒涼的辛苦,而石庭還有他的萬箭穿心之痛。
那些痛,痛得吐。
凌青菀的眼淚,猛然又涌上來。
這份痛楚,安檐也許無法理解,凌青菀卻是知曉的。
“自從跟了你,就哭了。”石庭看著凌青菀半蹲在躺椅旁邊,哭得厲害,肩頭一聳一聳的,就對安檐道。“從前沒這麼哭!”
好似都是安檐的錯。
不過,一個人跟了男人就變得弱,說明過得很好,男人保護著。石庭又很欣。
安檐則瞪他。
“好了,好了。”石庭又對凌青菀道,“不要哭,我已經好了很多。再說了,一份痛是挨。兩份痛也是挨,我無所謂了。”
凌青菀已經跪在了地上,將頭埋在石庭的躺椅上。
沒有出聲,卻哭得子發抖。
眼淚將錦被打溼。
“你倒是勸勸啊!”石庭費力說了半天,凌青菀還在哭,而安檐居然神態悠然站在一旁,石庭就衝他吼了句。
一開始凌青菀哭,石庭還很用,覺得有點良心,沒白爲了這些苦。
可是。哭得沒完,石庭既心疼又煩躁,心想怎麼才能讓別哭。
安檐聽了石庭的話,聳聳肩,依舊不語。
石庭氣急了:“你再不勸,我就要抱了啊。”
安檐臉微沉,這個時候才上前,將凌青菀拉了起來,帶到了屋外。
石庭側耳,只能聽到一些細細的說話聲。
他這時候才驚覺自己一的冷汗。耗盡了力氣。今天說的話,比之前四五天加起來還要多,太作痛,心口也發悶。
他不上來氣。無力躺了下去。
歇了半天,石庭總算覺呼吸正常,能過來氣。
凌青菀和石庭重新進來了。
沒人察覺石庭的狀態更差了,因爲他已經是半人半鬼的模樣,臉紫青乾癟,看不出任何的變化。只是石庭自己心裡清楚。
“跟我回京吧,我照顧你。”凌青菀對石庭道,“你分了我一半的病痛,總不能我安富貴,你在這裡形單影隻。”
石庭微笑。
他微笑,都費了很大的力。
他暗中歇口氣,纔對凌青菀道:“這不好!你瞧著我的樣子,還能救嗎?我大概沒幾天活頭了,遲早也是死。我倒不怕什麼,原本就是死過一次的,借了副皮囊而已。
我跟著你回去,且不說你怎麼安置我,你們家人怎麼議論,安家的人怎麼議論,單說若是我死在你眼前,你後半輩子怎麼安心?還不如我留在這裡,你就當我還活著......”
“閉!”凌青菀厲聲咆哮。
的眼睛又紅了。
“將他扛走!”凌青菀吩咐安檐,“走吧,回京!”
安檐沒有,有點無奈。
“九娘......”石庭聲音虛弱,“別固執了,你們回去吧,我還住在這裡。這裡的風水好,更利於我養病......”
“京裡一樣有好的風水地!這地方若是真的好,你的病早就痊癒了,你別自欺欺人!”凌青菀道,“我會給你請名醫的。哪怕你好不了,死也要死在我面前!”
說罷,轉先出去了,留下了安檐和石庭在屋子裡。
兩人男人相視一眼,彼此眼睛都很安靜,似古潭無波。
“你怎麼沒攔住?”石庭抱怨安檐,“這點事都做不好!”
安檐卻不理會他的埋怨,只是問他:“要我抱著你,還是扛著你?”
石庭一陣惡寒,連忙道:“扛著,扛著!”
於是,安檐就用錦被將石庭一裹,扛在肩上,像扛個麻袋,走了出去。
凌青菀驚呆了:“你要害死他啊?他都病這樣,你就不能好好抱著嗎?”
“不能!”出聲的卻是石庭。
安檐無奈聳聳肩,扛著石庭出了樹林。
石庭的小廝將剩下的東西收拾收拾,也跟著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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