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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聞鈴》 第2章 斷指

 跌進云里,跌進海里。

 漫長的一生,如江河倒流。

 似真似幻里,有縹緲的云霧從山坳飄來。

 星夜下的村落,闃無人聲。

 荊釵布的婦人,舉著生銹的柴刀,將的右手摁在院的石磨盤上,沾染幾分歲月風霜痕跡的臉上似悲似喜,魔怔一般,輕聲說著:“別怕,阿滿,別怕。不疼,就這一下……”

 驚惶恐懼,竭力掙扎:“娘親,不要!不要——”

 然而那素來孱弱的婦人,此時不知為何,力氣大得嚇人,眼神也亮得嚇人,仿佛在這一刻將自己畢生的生命力都燃其中。

 終究沒能掙

 柴刀鈍鋒落下。

 斑駁的銹跡一下疊滿了鮮紅的跡。

 周滿好痛。

 一下睜開眼,額上冷汗涔涔,目卻是茅屋陋舍,環堵蕭然,陳舊的木桌上點著一豆油燈,豁口的陶杯盞擺在旁邊,地上零星散著幾張濺了泥的紙錢,而自己靠坐在風的門板后,右手手指傳來一陣鈍痛。

 恍惚中,周滿下意識抬手。

 那是自己的右手,細瘦的手腕,蒼白的手掌,纖長的手指,但小指卻纏著厚厚幾層白布,約滲出跡。

 這便是方才鈍痛的來

 周滿盯著那點滲出的跡,又將目投向眼前蕭然的屋舍,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前塵似夢,人一時分不清自己是莊生還是蝴蝶。

 原來武皇金簡所載,竟然不假麼?

 《羿神訣》一共九箭九重境,“有憾生”是第九箭、第九境。金簡上載,此箭神威莫測,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至上者能改暮為朝、定春為秋,有逆轉時之能。

 “我苦修此訣數十載,困在第八箭多年,始終未能堪破第九箭,未曾想臨死之前,倒好似著一點皮。”周滿心頭苦笑,又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本是自己的一場夢呢?“可若連做夢,都只敢在斷指之后,也委實可憐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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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坐不有些僵扶著門起,緩步走在這間簡陋的屋舍里,帶傷的手指慢慢過那木桌上的紋理,陶盞上的豁口,還有窗邊那一只狹長的釵盒,里面只躺著一簡單的烏木發簪……

 是母親留下的

 如果沒記錯的話,周氏昨日已經下葬。

 送葬的人不多。

 幾位村民幫著把人抬了,到山里尋了個不錯的地方,卷上草席蓋上黃土,立塊牌子,便算是墓碑了。

 盯著簪頭看上一會兒,又慢慢放回盒中。

 未關的窗扇隙里,進一痕深藍的夜

 周滿拉開了門。

 不大的院子被竹籬圈起,東角的石磨盤上殘留著跡,地上落了一把柴刀。只是接連下了幾天的雨,石磨盤上的跡被沖淡了,柴刀上的跡則和銹跡混作一塊兒,已看不分明。

 細雨未停,帶來滿地氣。

 周滿坐在了檐下。

 猶記得,這場雨是周氏斬斷小指的那天晚上開始下的,而就捂著包扎后的斷指,坐在這茅檐下,聽了一夜的雨。

 從如豆大雨,到連綿細雨……

 原來這一場雨,到今天也沒停,竟下了有這麼久嗎?

 周滿一,靜聽細雨,一直聽到東方見白、瀟瀟雨歇,遠遠聞得一聲鳴,方才起,朝院落柴門走去。

 村里有早起貪玩的小孩兒,一路追逐著朝這邊來。

 出得門來,走沒兩步,便見三個十來歲的小孩兒追上了前面那個小孩兒,兩三下摁倒在地,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笑著大聲喝罵。

 領頭的年格外壯碩,是村里孫屠戶的兒子;

 被摁住打的小孩兒卻僅有七八歲,顯得瘦弱單薄,紅齒白,五秀氣,是學塾里教書匠夫子的兒子方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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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他父親脾氣古怪,常在學塾上罰人,若學生背不出書來還常向家長告狀,難免讓這些小孩兒懷恨在心。

 他們不敢為難夫子,便都報復在他上。

 方齋年懦弱,獨自忍,也不敢告訴夫子,因為那多半會招致更多的為難。

 周滿雖未上學,卻也曾因在學塾墻上聽過幾回講,這樣的狀況見過好幾次,向來是不好管的。

 只是今時到底不同往日。

 周氏昨日才下葬,嫌他們太過吵鬧,攪了門前清凈,于是腳步一停,淡淡道:“別在這兒打。”

 幾個小孩兒哪里肯聽?

 周滿雖大他們好幾歲,量更高,可纖長細瘦,又臉容蒼白,站得再直,在小孩兒眼里也沒有任何威懾力。

 何況,大家都知道斷了半手指頭。

 屠戶家的小孩兒看一眼,冷哼一聲:“一個殘廢來管什麼閑事!”

 說罷又踢了方齋一腳。

 周滿下眼簾,回進屋。

 三個小孩兒以為是走了,并未在意。

 誰料想,片刻后,竟見周滿手里提了一把柴刀,再度從門里出來。

 也沒一句言語,就站在人面前。

 柴刀彎刃,刀尖靜靜下垂,仿佛只是隨手提著,可刃口沾,本已使人心驚,偏一張臉還面無表,不起半分波瀾。

 便是屠戶家的小孩兒常年看殺豬,這時心里也冒寒氣兒。

 幾個小孩兒全嚇壞了。

 無須周滿再廢話半句,他們心驚跳,拔就跑,一會兒便沒了影子。

 原地只剩下污泥滿方齋。

 先前遭人欺負,尚能咬牙忍辱,如今得人解圍,卻平白紅了眼眶。

 他強撐著從地上爬起,倒把他父親教的繁文縟節牢記在心,拱手便要向周滿道謝:“謝謝滿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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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周滿看他的眼神與看方才那幾個小孩兒并無半分區別,只隨手將柴刀扔到道旁竹籬邊上,冷冷對他道:“滾遠再哭。”

 方齋臉頓時煞白。

 漆黑的眼仁里淚水打轉,他竟覺得此刻的周滿比方才還要可怕幾分,哪里還敢多留?也趕倉皇跑走。

 只是周滿扔下柴刀抬頭,就看見不遠那棵老杏樹下站的一行十數人,大多都著青黑長袍,雖然未佩刀劍,可那一沉冷靜肅之氣,卻絕非遠近村民所能有。

 看樣子,已經來了有一會兒。

 其中一位老者,須發盡白,手持藤杖,正微微皺眉瞧著

 在看見這名老者的瞬間,前塵記憶便紛至沓來。

 周滿認出了他們。

 只是看得一眼,便收回目,并不理會,轉朝村外走,選了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上山。

 老者一見,眉頭皺得更,問:“是嗎?”

 后一中年男子穿著富貴,輕額上冷汗,回道:“小劍故城,屬下親眼所見,十十的天生劍骨,確系是,錯不了。”

 老者手藤杖,回想方才那姑娘眼神,只道:“年紀輕輕,卻如此冷酷……”

 *

 連日下雨,山道泥濘。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周滿走得格外穩。

 山上是連片的杏樹,因地勢高些,四月時節尚有幾朵杏花開在枝頭。到得半山腰,憶及周氏獨杏花,于是停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方才繼續往前。

 周氏的墳,在山北面,上頭是新蓋的黃土。

 周滿到時,素已滿是泥水。

 先輕輕將那一枝杏花擱在墓前,然后才慢慢道:“娘親,我終于回來看你了。”

 是的,終于。

 自打被神都王氏接走、離開蜀州,便是一去千里,天遙地闊,連命也未必能保,如何能回?

 “你還不知道吧?對你來說,還是昨天的事;對我來說,卻已經像一輩子那樣長……”

 風吹來幾片枯葉,沾在刻有字跡的墓碑上。

 周滿抬手,一一撿去。

 “你總仁厚寬和,不曾跟誰紅過臉,我便以為能跟你一樣。等到了外面才知,世道似乎并不如此容易。你不讓我學劍,是為了我好,我也的確向你發過誓。可外面風大,雨也大……”

 言至此時,間似乎有幾分苦許哽咽,然而一低頭,看著自己那包扎起來的小指,卻笑一聲:“你說不疼,就一下。可我好疼,疼了好久,好久……”

 久到多年后,午夜夢回,還時常驚醒。

 為那半截缺掉的小指,為那一副失去的劍骨。

 失劍骨后,橫遭追殺,輾轉于死生之間,才艱難尋得武皇十二道金簡,于萬難中辟得一生機;

 神都王氏那位公子卻本就是天之驕子,得劍骨后,更進境神速,先令天下第一劍“冷艷鋸”認主,后得來自瀛洲的天人張儀輔佐,統攝三大世家,堪為一代圣主。

 到岱岳封禪那日,此人未一面,僅遣張儀前來,便聚集千門百家,將上絕路!

 “我曾想過,即便斷了半指,可若我鐵了心要學劍,是否會不那麼容易答應他們,借出劍骨?是否又能找到更多的可能,逃出生天?”

 整肅衫,周滿長而跪,仿佛周氏就在眼前。

 同時在耳旁響起的,還有那恓惶的、帶著哭腔的誓言:“阿滿對娘親發誓,此生此世,絕不學劍!”

 此生此世,絕不學劍!

 “上一世,斬斷我半指,不讓我學劍,是你寫給我的命數,我認了;可這一世……”著眼前墓碑,終于敢將兩世的不甘吐,“這一世,讓我回來,卻仍在斷指之后,便是天寫給我的命數——我不認,不服,偏要強求!”

 周滿俯,一個長頭磕進泥水里,將眼閉上:“母親容諒,不孝周滿,決意違誓,萬難不避,百死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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