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高，已近午時。

三老將一行請到了自己家中，除了山鑿得稍大些，和其他人家也無不同，把所有吃飯的碗都拿出來也不夠給客人倒水，他兒媳婦去借了兩戶人家才湊齊。

如果說之前沈懷信還在猶豫，畢竟若真做這事要解決的問題太多，可當看到一鄉五里全是住在山，一年年下來被水患訓練得隨時能落跑，那些猶豫就全都沒了。

“常信縣十八鄉，我已令十七個鄉就近固堤，為今年汛期的到來做準備。獨獨了平鄉，你們可知為何？”

三老一愣：“我們鄉從不曾固堤過。”

往年也是如此，所以他們完全不覺得這有何奇怪，水沒地方去的時候就淹爛泥鄉，自然也就從來用不上固堤。

沈懷信為他們這份理所當然心酸不已，沉默片刻，沉聲問：“平鄉可愿全遷離此地？”

許縣丞之前猜到了沈大人想做什麼，可真聽到了仍嚇了一跳，站起來驚呼出聲：“大人慎重！”

沈懷信看向他：“許大人有何高見？”

“大人，下沒有別的意思。”許縣丞腦子轉得飛快：“只是事關重大，下擔心若倉促行事，結果怕是會事與愿違。”

“哦？”

許縣丞看另外三人一眼，見他們仿佛都沒看到，只得著頭皮繼續道：“一鄉幾千人，遷至何？住哪里？農田哪里來？這些都是問題啊大人！”

“這些問題不正是我等該去解決的嗎？”沈懷信看著他，眼神深沉：“明知此地百姓生活如此艱難，難道還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這里不？遷至何？去尋！住哪里？已夏，正是好做事的時候，建屋就是！農田何來？開荒養地！不比在此地年年擔驚怕的強？百姓怕的是從頭開始嗎？不是！他們怕的是不給他們從頭開始的機會！”

三位鄉三老、嗇夫、游徼和五位里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互相把著手臂你我，我你，確定不是做夢后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一聲一聲，似是從心底吼出來，沾著辛酸，帶著苦痛，泣著，悲鳴著。

許縣丞便是滿心反對，此時都怔忡著說不出話來。他不是要和新來的上峰過不去，只是習慣了不去做那與己無關的費勁事。管了，他要多一大攤子事，還對他沒半點好，不管，結果也不會怎麼樣。

可此時直面他們的悲苦，他好似也無法如以前一樣想了。

喬雅南張開手掌，掌心斷了的炭筆就和此時斷了的理智一般，聽到自己道：“看看桂花里近邊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吧，桂花里雖然也才起步，大忙幫不上，但也能稍微幫一把手。”

住得近些，就可以讓他們種些作坊用得上的菜，到了冬天，可以讓他們去挖冬筍，明年春天可以掰春筍，手里有幾個錢就能熬得過去，同時再養著地，日子總能過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得有地給他們養，桂花里周邊怕是開墾不出那麼多荒地。

所有人都看向說這話的人，許縣丞忍不住道：“爛泥鄉人口再也有兩千多，哪里是桂花里吃得住的！”

對口扶貧嘛，。

喬雅南對許縣丞并不反，他說的那些問題都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有他點出來讓平鄉的百姓知曉遷離的難，也就知曉了沈大人為他們做了多事，比只告知讓他們遷離強。

所以此時對他態度也尚可：“是幫一把手，不是由桂花里養著他們。這地方被洪水糟蹋了這樣他們也都頑強的生存了下來，換個好地方，他們只會更拼命去活。依我看來不止桂花里該幫一把手，有余力的都該幫一把，是平鄉犧牲了自己保全了全縣，換句話說，這麼多年來，全縣都承了平鄉的，該還。”

一番話讓許縣丞沒了話，這話實在在理，不說遠了，就是去年，要不是淹了爛泥鄉，縣城肯定保不住。

喬雅南看向懷信，對上他的視線笑得燦爛，神中全是支持。

沈懷信想抱抱，雅南這話幫了他大忙。他若自己拿錢出來幫助遷離，將來是能得個好名，可這并不是員的行事方式。員做事需有章有程，需依法依理，需得讓百姓記住，他是恒朝的沈大人。

將三老扶起來，又示意另幾人起，沈懷信笑著再問了一次：“長者，平鄉可愿遷離此地？”

“愿！愿！愿啊！”三老渾濁的眼睛被眼淚洗刷過后亮得驚人，臉上的褶子全都笑開了花，恨不得出去大喊大一番來發泄心里的激。

他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在閉眼前還能等到這一天！

“大人，大人，您就是我們爛泥鄉所有人的再生父母！我們，我們……”三老已不知道怎樣的話才能表達出他滿心的謝。

“是平鄉，不是爛泥鄉，以后都不是。”沈懷信握住他糙的手合攏到一起輕輕拍了拍：“我既然應下了就一定會做到，回去后我就讓人到去尋訪合適的地方，只是會需要一些時日，你別著急，也安一安大家的心，讓大家都別著急。”

“不急，不急，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有您這句話，我們等得起。”三老哽咽著：“就像您說的，我們不怕從頭開始，我們就怕沒人給我們從頭開始的機會，我們愿意開荒養田，愿意造屋鋪路，吃再多苦都愿意，我們就想讓娃兒們都能嘗嘗住屋子的滋味，多娃兒連正經的床都沒睡過啊！大人！”

三老等了半輩子才等來這個機會，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就想抓住這個機會告訴給了他承諾的大人，讓他知道他們過得有多苦，讓他再多可憐可憐他們，使他們過上人過的日子。

他黃土埋半截了，就是現在死了也活了四十七載，可他們這一鄉五里的娃兒這輩子才開始，要是一輩子都得住在這山里，短命的啊！他們鄉活過五十的人已經越來越了，不能再短了！

三老又想跪下磕頭，磕死在這里都愿意！

沈懷信拉住他，握住他的手，心里難得厲害。

沒有早更的一天，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