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驟然降了溫。
天剛剛亮,大理寺門前的東順大街便戒了嚴,沿途兩側每隔三步便是一名手執長兵的差,站得筆直,面嚴肅,讓人好生畏懼。
早期出攤的小販們被差趕到了一旁,聚在一起瞧著熱鬧。
「我在這兒擺了一年多的攤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估計是上頭哪位大老爺犯了事。」
「這麼大的陣仗,不得是三品以上的老爺?」
「別聽他瞎說,陣仗大不是因為犯事的人,而是因為審案的人。我侄子在大理寺裏面當差,說是今天閣的老爺要來審案,他們昨天忙到半夜。」
「你侄子不是在長壽坊賣炭嗎,什麼時候到大理寺里當差了?」
「瞧你說的。我侄子當的那可是府的差事,他賣的那些都是上好的銀碳,燒起來一點煙也沒有,是專供給朝廷衙門用的。你以為是你家炕頭裏燒的黑炭嗎,把牆熏黑了不說,連你這張老臉都熏變了。」說話的小老頭在清晨的寒風裏著兩隻凍得有些發紅的手,神卻滿是得意,見周圍人被他引的發笑,他又刻意低了聲音,神兮兮地道,「我侄子昨夜忙到三更才回來,說是今天降溫,大理寺臨時要一大批銀碳用。聽說,是顧相要來。」
圍觀的眾人神頓時瞭然。
這些街頭的商販雖然分不清什麼是閣,也不知道顧世海在朝中究竟居何職,但卻知道顧府的宅邸是盛京里最豪華的,顧家的馬車是盛京里最氣派的,連顧府的下人出門採買都比旁人闊氣三分。在天子腳下如此豪橫,必然是朝中一手遮天的大人。
葉傾懷到達大理寺的時候,已經過了辰正,主審和列席陪審的員均已就位。葉傾懷的旁聽位在主審左手側,顧世海則坐在與相對應的右側。
這是第一次來大理寺,會審的大堂比想像中要小不,但是其中佈置卻可謂緻用心。每把梨花木扶手的椅子都佈置了暖椅,座位下面的屜里置著小小的火盆,把整張座椅烘得暖暖的。案上的茶碗裏是益州的金瓜貢茶,人稱益州茶王,一錢便能抵上一家農戶一年的收了。
葉傾懷坐在溫暖舒適的座椅上,鼻尖嗅著茶香,不皺了皺眉頭。
這哪裏是大理寺,倒像是後宮中的暖閣。
「陛下,閣老,諸位大人,既然時辰已到,那微臣便開始了。」主審是大理寺卿盧文緒,他在這個位置上已坐了五六年,五六年間雖無功卻也無過,自有一套為之道。
顧世海側過頭,有些不耐地點了點頭,盧文緒便開始了這堂三司會審。
李文清失蹤后,葉傾懷曾派宮中侍衛去查他的行蹤,得到回報說他是回家中養病了。葉傾懷又讓太清閣寫了急遞去他老家梁化詢問當地知縣,至今尚未有回復。
但葉傾懷對這份急遞也並未寄幾分期。若猜的不錯,李文清本沒有回鄉,甚至也沒有生病。
天子腳下天理昭昭的地方,竟有人能猖狂到當街劫擄朝廷四品大臣。
葉傾懷覺得荒謬。
是以,十分重視這場三司會審。
李文清必是知道了些什麼,才讓有些人坐立不安,不惜鋌而走險也要讓他不能參與這場會審。
一切謎底都會在這場會審上揭開。
大理寺卿猛地一拍醒目,將葉傾懷的思緒喚了回來,聽到盧文緒在側頗氣勢地喝道:「帶嫌犯!」
幾個影出現在堂外耀眼的日中。沉重的鐵鏈聲中,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在一左一右兩名衙差的押送下緩步向大堂行來。
三人逆著,遠遠的,看不清模樣。
葉傾懷微微瞇起了眼,不自覺地繃了角。
老人有些佝僂著,走進了大堂,他的面容也從日中顯現了出來。
國字臉,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塊褐的老人斑,不深。
葉傾懷的雙眼驟然放大,無聲地倒了一口冷氣,只覺得耳邊像是響過炸雷一般嗡嗡作響。
因為這張臉認識。
準確的說,是前世的認識。
前世陸宴塵丁憂還鄉后,太清閣重新推選了一個人來做葉傾懷的帝師。
名宋哲,出益州,年方五十六,據說是選自庠學的大儒,然而在葉傾懷的記憶里,他只是個照本宣科的酸腐老頭,並沒有什麼真才實學。
他在文軒殿裏給葉傾懷當了三個月先生,葉傾懷便覺得索然無趣,再不去上課了。
葉傾懷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長相。
國字臉,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塊褐的老人斑,不深。
縱然此刻的他形容枯槁,鬢髮繚,手腳上都帶著鐐銬,葉傾懷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在皇帝不可置信的灼灼目中,戴著鐐銬的老人順從地跪了下去,垂下了頭。
「王立松,今次三司會審,青天白日在上,本所問之事,你須據實回答,一字半句不可瞞,朝廷斷不會冤枉了你。」盧文緒的聲音格外威嚴。
「罪臣,叩謝天恩。」老人說完,磕了個頭。
葉傾懷卻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眼中目如從炎炎烈日直轉蕭殺凜冬,冷的像今日的天氣。
堂上的審訊十分順暢,盧文緒循循善,「王立松」認罪伏法。
葉傾懷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去。
想不同,前世庠學里的大儒宋哲,這一世是如何搖一變,變了文校祭酒王立松。
若非前世有人故弄玄虛,便是今生有人要瞞天過海。
葉傾懷的腦海中也曾閃過這樣的念頭,會不會是前世有人故弄玄虛將王立松換了個份送進了文軒殿呢?
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否定了。
且不說前世宋哲在文軒殿裏給葉傾懷上課的時候,王立松理應一直被關在大牢裏。就算是葉傾懷沒注意到王立松被無罪釋放,太清閣想把他送進宮來當帝師,也完全沒有必要大費周章地安排個假份。
更何況,以葉傾懷這幾日所見所聞,王立松既然敢於著書立說,直言詬病朝廷,又怎麼會在居帝師時做一個照本宣科的草包先生呢?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眼前的「王立松」是假的,是宋哲冒頂了文校祭酒的份。
王立松在文校做祭酒做了十幾載,朝中文臣泰半文校出,縱然沒有上過祭酒的課,卻也不可能認不出祭酒的模樣。
然而,整個審訊竟是如此順利和安靜。彷彿跪在那裏的,就是真正的王立松。
葉傾懷的眼角不抖了一抖。下暖椅中的銀碳仍在燒著,卻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
葉傾懷突然明白過來,為何李文清會稱病不朝,又是什麼讓他不能列席這場三司會審。
因為這場會審本就是一場大戲,一場演給葉傾懷一個人看的戲,在這場戲里,除了葉傾懷這個觀眾,其他的每個人都是演員。
不聲地一一打量起在堂的諸位大臣。
這些人中,有當朝次輔,有刑部尚書,有大理寺卿,有史臺大夫,還有六部中的肱骨重臣。
葉傾懷在袖下攥了雙手,不知何時,的掌心竟已全是汗了。
從前世到今生,始終覺得朝臣雖算不上有多清正廉明,卻大多還是忠心可鑒的棟樑之材。
直到此刻,卻突然意識到,或許曾經所見的,不過是一張繁花似錦的畫卷罷了,而畫卷下,才是白骨嶙峋的真實。
如今,無意間掀開了這畫卷的一角。
葉傾懷心中升起了恐懼。
縱然是前世叛軍城、引頸自戮之時,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
此刻坐在那裏,只覺得背後是虛假的盛景,眼前是漆黑的深淵,深淵裏漫溢著危險的氣息。
那深淵有多深,不知道。
葉傾懷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聽完了整場會審。
「王立松」認罪革職,流放雷州,顧世海作為閣次輔當場擬了旨,就差葉傾懷筆親批這一道手續。
葉傾懷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草詔,頓了一頓,道:「印璽朕未隨攜帶,草擬送到景壽宮吧,朕加蓋了璽印再讓太清閣發文。」
顧世海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葉傾懷一眼,見神如常,才又低下了頭,道:「老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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