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即是緣。
明日下了這艘船,他們便要各奔東西。隔著深深庭院和層層制,估計是沒機會再見了。
慕云月便邀他坐下,一塊吃茶聽雨。
“那日多虧林公子仗義出手,云月方能化險為夷。救命之恩,云月沒齒難忘,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說罷,慕云月高舉茶盅,一仰而盡,天鵝頸在燈火中細細蠕,白膩如玉,纖弱好。
衛長庚不自覺滾了滾結,在放下杯子前,又不聲地調開目,舉起自己面前的茶,回敬一杯。
“慕姑娘客氣了。那樣的事,哪怕只是一尋常過路子,某也不會坐視不理。更別說姑娘還好心讓某搭船,解了某的燃眉之急,某自當涌泉相報。日后姑娘若有難,不計為何,都可來尋某,某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話說得太大,慕云月都惶恐了,趕道:“只是搭個便船,算不得什麼,公子不必如此在意。”
“是舉手之勞,還是雪中送炭,某心中有數。”
衛長庚出聲打斷,語氣不容置疑。
兩人都沉默下來,許久沒有說話,周圍靜得出奇,唯雨水敲打篷頂,發出有節奏的“咚咚”。
慕云月著茶盅,臉上有些尷尬。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面前這人好像……生氣了?氣場都跟剛才不一樣。雖還淡然坐著,可眼角眉梢明顯帶上了冷意,跟刀子一樣,怪嚇人的。
可是為什麼?明明沒說錯呀。
載人家一程不過順手的事,怎好意思讓人家記一輩子?況且這次匪患,他救了自己,已經足夠他報恩,委實沒必要一直掛在心上。難不不讓他欠自己人,他還不樂意了?
怪人。
慕云月撇撇,懶怠搭理,扭過頭去賞自己的景,記就記吧,橫豎欠人難的是他,與何干?
雨勢比剛才小了些,原本銅錢大的雨珠變得如牛般纖細,微風橫過,便了沾水的紗,輕輕覆在臉上,很是舒襯。
慕云月愜意地閉上眼,有些犯困。
便這時,耳邊響起一句問話:“適才見慕姑娘獨坐此發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慕云月詫異睜眼瞧去。
衛長庚卻并未看,猶自低頭擺弄手里的小茶盅。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修長白皙,有武人的靈活,也有文士的風雅。圈指大小的茶盅在五指指間流轉,仿佛書生手里折扇,開合自如,旋轉流暢。
這作慕云月曾看別人做過,但都是京中紈绔子弟,作間總帶著輕佻,惹人生厭。可他做起來卻別有一種從容淡定,像是大戰在即的將軍,運籌帷幄,竹在,談笑間便可讓檣櫓灰飛煙滅。
許久不見回答,衛長庚又道:“姑娘莫要誤會,你是某的恩人,某希你過得好,并無其他意思。況且人的心統共就那麼大,事存多了,難免會熬傷,不若說出來的好,沒準某還能幫忙開導一二。”
慕云月暗吃一驚。
煩心事的確有不,譬如明日回家后,該怎樣向父親母親解釋?又譬如南錦屏若是再作妖,又該如何應對?
但這些事說大也大,說小也的確沒什麼,多點腦子,總能有辦法解決,最難的還是……
想起那個人,慕云月忍不住嘆氣。
前世最艱難的時候,是那人陪在邊,風霜雨雪都不離不棄。彼時想報答,卻無能為力,而今終于有能力回報,可人海茫茫,他又在哪兒?
養病的這幾日,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想多了,心里難免苦。只是不想旁人為擔心,才一直忍著,沒表現出來。蒹葭和蒼葭這麼悉,都沒瞧出來,竟被他看出來了……
“所以林公子是因為這個,才過來給我送藥的?”慕云月歪著腦袋問。
衛長庚渾一僵,原本在指間靈活轉的茶盅也“咚”的一聲落地,在腳邊打旋。他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俯撿起茶盅,淡道:“只是順路。”
耳尖卻約發紅。
慕云月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事,眼睛都圓了一圈。
不過隨口一問,破一破這尷尬氣氛,卻不料他反應居然這麼大,這般掩耳盜鈴,還可的。看來是真把這點搭船的小恩記在心上,想好好報答啊。
雖說實在沒這個必要,但也不得不承認,能被人這般關心,很開心。
兩輩子了,這還是家人好友之外,有地被人放在心上,連婁知許都不曾這樣關切過。真要追溯到上一回,還是……
嗅著風中似有若無的冷梅香,慕云月臉下來,“公子這樣,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人。”
衛長庚覷眼瞧。
慕云月并未覺察,只仰頭著外間連綿的雨,眼里帶了懷念,“多謝公子關心,我無事的,只是心里頭念著一個人,想見卻見不到,有些許憾罷了。”
衛長庚睫了,夜風夾雜花香吹拂而過,姑娘的發輕輕落在潔凈的臉龐,也停在他心上。
他一貫知道,生得很漂亮。尤其是那雙大眼睛,圓潤明亮,時刻帶著秋水般的明凈,春落在里頭,也要遜三分。即便前世大火熏壞,看人時依舊有種秋波橫的況味。
一眼就讓人淪陷。
以至于前世彌留之際,他還忘不了。
所有人都在為他傷懷,震天的哭聲和太醫焦急的影將乾清宮填得滿滿當當,他孑然躺在龍榻上,想的卻是,那麼怕黑,一個人在地下待久了,會不會哭啊?
他最怕哭了。
那沒有半點重量的水珠,是盈在眸子里,還沒落下去,就足以他肝腸寸斷。
若不是遇見,他當真不知,世間最傷人的利,從來不是刀,也不是劍,而是向自己時,絕而驚恐的眼。就像那天,為了給婁知許藥,被抓到他面前的時候那樣。
那天他生氣嗎?
自然是生氣的。
他氣到恨不能馬上提刀殺到婁家,親手將那姓婁的碎尸萬段!哪怕擔上這濫殺無辜的罵名,臭萬年,他也在所不惜。他甚至都已經握了袖子一直藏著的袖劍。
可是怎麼辦?
婁知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會不會崩潰?
一想到悲痛絕的模樣,再大、再難消的火氣,他也不得不下。利刃在他掌心刻下一道深重的痕,他也只能笑著假裝無事,讓將藥帶走。薛衍拿這事作伐,對付汝侯府,他還得想法兒幫遮掩。
真是個麻煩的惹事。
他在心里這樣罵過無數回,可等真惹上麻煩,那點微不足道的不爽,就又被擔憂霸占得一干二凈。
麻煩解除后,看見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綻出令人怦然心的笑,他比收拾了薛家還要高興。
甚至還有些希,如果能一直這般歡笑,他不介意再給自己多惹一些麻煩。
他知道這樣很傻,平白累了自己一,還什麼也撈不著。
可誰讓是慕云月呢?
兩輩子就這麼一個慕云月,他在眼里,念在心上,稍稍著就會疼,輕輕傷到就能痛到絕。直到死,他都還忘不掉。
或許就是這份執念太深,老天爺才會給他第二次生命吧。
可是回來了又能怎樣?
又要嫁給那個人了。
即便冒這麼大風雨,這麼重的傷,也毫不在乎,一心一意只想朝那人奔去。
他憤怒,他不甘,不顧一切追上的船,想直接帶走,把前世的一切統統告訴。
可有什麼用?
現在的自己于而言,就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如何會相信他?佳偶有緣,怨有恨,只有他們什麼也沒有。偶爾旁人提起,也不會把他們往一塊兒湊。
他不是沒想過強行下旨,將困在自己邊,讓永遠沒辦法離開。什麼流言蜚語,史書筆伐,他統統不在乎,更不會讓這些傷及。
可他唯獨害怕——
怕驚恐,怕難過,更怕再次從眼中看到厭惡。
他真的怕極了。
以至于前世,他明明從火海里救了,還幫解了毒,卻也不敢讓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唯恐知道后就會毫不猶豫地離他而去。
想見卻見不到的人?
衛長庚苦笑。
是了,也就只有婁知許,才能如此牽腸掛肚。之前那麼活潑的一個人,這幾天都變得沉默寡言了。
比不上,是真的比不上。
哪怕重來一世,他還是不及婁知許在心中的份量。
衛長庚攥了手,口像是狠狠挨了一刀,把他火熱跳著的心捅得疼了,捅得傷了,卻也只能蜷起來,在暗瑟瑟發抖。
雨水像是讀懂了他眼底難以言說的無奈,倏爾變大,在江上激起浩白霧。
他學著的模樣,仰頭眺那片雨,似嘆非嘆道:“我心里也有一個人,相見,卻似不見。”
慕云月睫了,扭頭瞧他。許是他眼神太過落寞,的心也不自跟著收,疼,下意識問:“那還好嗎?”
衛長庚斜眼淡淡瞧。
慕云月頓覺自己失言,訕訕笑了笑,低頭琢磨該怎麼岔開話題。
衛長庚卻忽然開口,聲音格外溫:“會很好的。”
也不知是朱紅的燈火將周圍暈染得太過輕,還是滂沱大雨把此間烘托得過于幽闃,慕云月直覺他整個人都下來。
像是積年的冰雪忽然融化。
又仿佛紅塵中行走多年終于歸來的旅人,跋涉千里,歷經滄桑,什麼也不求了,只含笑挲茶盅上的杏花浮雕,如同著自己心尖那朵花,虔誠賭誓道:“因為我在。”
無怨無悔。
慕云月心尖一蹦,愕然抬頭,不期然正對上他仰起的視線。
他似也沒意料到會有這一刻的對視,人微微怔愣,片刻卻是笑起來,頭一次沒有躲閃,也沒有避讓,就這般靜靜看著。
他有一副極好的皮囊,初次從窗邊眺時,慕云月就已經知道,只是不曾預料,這張臉湊近瞧,居然更加驚艷。
五立,棱角分明,左邊眼尾下還點著一顆淚痣。
很淺,卻格外撥人心。
那是三生石上留下的印記,唯癡人才會有,轉世也抹不掉。
只是平日襯著冷白皮,再多的也瞧不出來,此刻胭脂旖旎的燈火一勾芡,反倒有了別樣的風。便是那般冷漠的眉眼,也能被它點化出一抹似水溫。
大約就是太溫了吧?
慕云月仿佛都聽見自己心似古琴,毫無征兆地撥彈了一下。
周圍浩的雨聲、遠丫鬟的說話聲,還有水面的搖櫓聲,似乎都在這一點琴音中遠去,只剩一壺冷茶、兩盞被風雨著的昏燈,和燈火中他璀璨明亮的眼,里頭還含著笑。
花香卷雜著他的發輕在臉上,像是他無聲的,溫繾綣。
慕云月不知道這笑容意味著什麼,只聽著那點琴音化作音律,纏繞于心,久久不曾彌散。
倘若這人也有上輩子,沒準也經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而能被這麼個知冷暖的人捧在心尖上,那位姑娘應當也十分幸福。
反正至不會像這麼倒霉……
唉,怎麼辦?
都有些羨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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