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木頭箱子乍看一點也不巧, 形狀蠢笨，拿起來一晃，里邊是空的, 什麼也沒裝。

　“就是這麼個玩意, 把我們全都引來，探子怎麼探的！”

　耶律兀大怒, 無發的火橫沖直撞，總算有了個出, 刀把那木箱劈了兩半，拔刀又舉, 下一瞬就要劈開翰林學士的腦袋。他邊幾個伴當也紛紛提刀。

　這是耶律烈的慣例了，他的部落地方蔽, 從不收異族的俘虜, 但凡近距離看見他相貌、知道他行蹤的異族人, 通通就地殺了完事。

　烏都：“住手！”

　他聲音細弱, 還沒馬嘶鳴聲大，一出口就風卷跑了，沒人聽見。

　烏都扯開嚨：“嗷——”

　他嗷地怪了聲, 這是他小的里，所能發出的最有威懾力的聲音, 像一頭小熊崽子。

　眾人紛紛停刀，奇道：“烏都, 你生氣了？”

　西遼兵扮著圣子隨侍, 演著騙吃騙喝的戲碼，可見過的“神跡”越多，心里難免惶恐。漸漸地，這高坐在四象車上的娃娃, 當真了他們很多人心中的圣子。

　烏都眼里似有火，知道這群兵有惡趣味，越跟他們費口舌，他們越來勁。

　他索學著部落里神巫的樣子，兩眼睛一閉，眼珠子上下左右一通轉，又戛然而止，像被不知哪路的神鬼附了，而神鬼借他口說話。

　這娃娃閉著眼睛，聲音幽幽，一字一頓道：“濫殺者，天罰！中惡咒！三日暴斃！”

　一群遼兵鏘鏘鏘鏘收了刀，耶律兀前腳罵他是裝神弄鬼，這會兒卻腳底抹油，躥得比誰都快。

　“哈哈哈，狗崽子！你不想殺他，父汗給你留著。”

　耶律烈哈哈大笑，薅著烏都后襟，把他提溜到個編簍上坐著，知道這小東西不得涼，了猞猁皮大往他上一扔。

　一膻腥混著汗味兜頭罩來，烏都圣子的氣勢登時掃地，恨恨整了整自己被扯皺的領。

　耶律烈問那翰林：“你們的皇帝，讓你們運送這木箱做什麼用？”

　那翰林學士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野人，‘契丹人髡發結辮’他只在書里聽過——竟是要將頭頂剃禿，只留左右兩綹，黑棕兒的絡腮胡卻從耳往下長。

　分不出哪里是頭發、哪里是胡子、哪里是，像一團里長出張人臉來。

　翰林學士嚇了個屁滾尿流，戰戰兢兢地說了。

　“這、這是萬景屏風，為教化邊民……”

　耶律烈年時在父汗的捺缽帳里，學過中原話，只是詞兒一難他就聽不懂了，聞言目一凝。

　翰林嚇得立馬改口：“不不不！這是獻給大王您的年禮！賀年禮！里頭有畫！會會跳舞的畫！”

　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木箱旁。

　好在木箱雖然被一劈兩半了，卻只劈碎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聚鏡，放大鏡還在，箱子拿布條裹裹纏纏還能拼起來，外置在箱子左右的轉盤都是完好的。

　不用這個聚鏡，像沒那麼清晰。又因火把作為點源不穩定，畫面便忽明忽暗，卻并不妨礙這些常年趁夜打劫的遼人看清。

　翰林滿手冷汗，萬幸自己一步一步看過萬景屏組裝的步驟，此時連想帶蒙，勉強把這箱子拼回了原樣。

　“大王請看。”

　白幕布天一拉，放映機軸臂勻速搖，一群惡霸席地坐在星夜下，認認真真地看起了畫。

　翰林用凍得僵的手搖著軸臂，在放映機明明暗暗的亮中，小心打量著周圍遼兵的臉。

　邊塞苦寒，這幾十年來，四國形勢張，除去使臣流，民間的商貿往來很，邊城就一年一年地窮下來。百姓但凡攢了點錢的，都要拖家帶口往關遷，剩下的人口中，軍戶甚至比民戶多。

　戍防最重的地方，禮教卻最薄弱，這是王朝大忌。是以頭一批的幾十臺萬景屏風也有北境九邊重鎮的份兒，以彰顯皇恩。

　發往全國的幾十臺萬景屏全是按一個木機模子做出來的，配套的畫帶卻各有不同，那是知驥樓一千文士集思廣益的巧思。

　他們給江南的富民看邊關苦寒，讓富民看將士們年復一年地守著北境疆土，看他們皸裂的臉龐，堅定的背影，與淚都在凜冽的寒風中凍。

　卻守關的將士，看江南的收。

　眼前的這套畫，畫出來的便全是秋天收、產富饒之景——黃澄澄一無際的莊稼地，白發蒼蒼的爺笑得一臉老褶，老兩口坐在填塞得滿滿當當的谷倉前，早早剪出過年要用的窗花來。

　爹挑著擔漚酸菜，娘著冬天的厚棉襖，還沒長大的兄弟姐妹手拉著手瘋跑。

　圈里的幾頭豬得肚皮都要拖在地上了，看那膘，就知道過年的餃、扣碗兒都不愁了。

　……

　落筆竟不像皮影上刻的，起來可一點也不僵，寥寥幾筆出勾勒人，畫上的人面龐圓圓、眼睛彎彎，長得像各自的爹媽爺。

　任哪個將士看了都會熱淚盈眶，仰天立誓，誓死不異族犯我邊關。

　西遼人有十年沒見過谷倉填滿是什麼樣了，生不出共鳴來，只看這畫會會閃的熱鬧。

　這一群坐在馴表演場里都懶得抬一下眼皮的蠻人，眼下，竟整整齊齊坐在這一丈寬的幕布兩頭，聚會神看畫。

　這場景實在魔幻，烏都卻漸漸地出了一汗。

　裘皮擋不住的風從領口袖口鉆進來，他的手心、后頸、額梢、后背全是汗，熱汗浸他一層里，風吹得他發起抖來。

　任何技，都必須依托于時代科學知識，原理才是技的基礎——一千年前，絕沒有這樣妙的像原理。

　放大鏡、皮影畫的五顯、像路徑，搖軸自轉竟還能靠分隔片控制播放速度……烏都一邊驚嘆著匠人妙，一邊越發認定自己的揣測。

　這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這時代要是有能耐研制出放映機，他何苦滿世界找琉璃匠，就為做個明的U型管！

　烏都瞠著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不放過里頭任何一點蛛馬跡。

　好在邊這群土包子比他還不如，七分鐘的畫，他們愣是讓那翰林搖了五遍。

　這五遍，足夠烏都一熱了又涼，涼了又重新沸熱起來。

　他從編簍上踉蹌著站起來，死死盯著幕布看。

　他漸漸看清楚了。

　一幅幅流的畫面上，間或會出現一條細長的、從上到下貫通畫幅的淺黃線，那是因為底片磨損，映出來的驢皮底。

　所有磨損的地方，似有奇妙規律——黃線很快地一閃而過，每間隔大約半秒后重新出現；有時間隔會長些，長間隔是兩秒；有的黃線，有的黃線細，卻全集中在畫面最左側。

　雖然閃爍很快，卻也足夠讓人眼從18幀/秒的播放速度里，清晰地捕捉到這一條黃線。

　烏都心砰砰跳起來：這不是正常的底片磨損！是人為的、手刮出來的黃線！

　有人專門刮掉了皮影上的彩！

　“再放一遍。”他怔怔道。

　不用他說，耶律烈自己都沒看過癮，喝了一聲“再來”。翰林又抖著手哆哆嗦嗦重來一遍，這位分明凍得臉發青，搖軸的手臂卻是勻速的。

　烏都這回沒看畫面，專心數著黃線細——假設線為長信號，細線為點信號。

　短短短短、長長長、短長長，短長……

　H、O、W、A……

　那是一連串爾斯電碼。

　末世第一年，通訊未恢復，量的供電全用于幸存者營地建造生存基礎設施。而在野外搜救的，還有搜集資源的隊伍，他們的聯絡設備都是通信專業的學生自己造的。

　在中風險以上的地區游走時，為防止喪尸循著聲兒追來，幾乎所有人用的都是信號傳信。

　專業的學信號可以傳輸各種文件，但需要電轉化機，沒人舍得背這東西。而一公里以下的近程流，可以直接用手電筒打，作為傳信的辦法——多數用的都是爾斯電碼，用最簡單的二十六字母造句。

　于是在那一年里，幾乎所有人都學了爾斯電碼，這種獨特的、有高辨識度的節律，學會就忘不了了。

　尤其是記憶力出的青年人，他們瘋魔到聽到長長短短的擊掌聲、敲門聲、鳴笛聲，看到一閃一閃的線、信號燈，下意識地就會往爾斯電碼上去想。

　烏都張圓，無聲地去拼。

　那是一段在七分鐘的視頻里，重復了三遍的句子。

　——How are you？

　——I am HX．

　——In Jingg．

　一遍一遍地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不停閃爍著的黃線好像有了聲音，在草原無休止的寒風中圍著他，了立環繞音。

　像一個人反反復復、啰啰嗦嗦地念著：“你們好不好啊？在哪里啊？滴滴，我在京城啊，有沒有人吱個聲啊……”

　這段孤獨的信號會走遍全國，直到找齊故人。

　烏都抹了把眼淚，在夜中辨認京城的方向，似要隔著七百里地，隔著千山萬水，到繁華的盛京去。

　“這也太遠了……”

　他魂不守舍地往東邊邁了幾步。

　上的這法袍本就不是他的，是從西邊小國公主的嫁妝里劫來的，高坐在四象車頂時一銀白的好看，落地后卻走得蹣跚。

　烏都一個趔趄，被耶律烈扯著后襟撈回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個三歲的娃娃。

　人生大喜大悲莫過于此。

　畫帶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直到那翰林凍得臉發青，蜷著子站不直了，遼人才讓他停。

　那翰林的心又提了起來，哆哆嗦嗦跪下喊了聲“大王饒命”，勉強撐起一個笑。

　烏都站著都不比他跪著高，俯問他：“你是說，這個東西是你們工部的匠人造出來的？要你們送往全國？”

　那翰林連連點頭。

　耶律兀啐了聲：“老皇帝閑出鳥了！弄個小孩看花的玩意兒，還值當用兵往邊關送？還不如送牛馬送棉襖實在！”

　翰林不敢說話，忽然覺得右邊肩頭遽痛，痛得他渾一抖，以為自己被刀削了半個肩膀，驚駭地轉頭去看。

　原來是耶律烈一只鐵掌放上來了，抓著他站起來，又哥倆好似的在他肩頭拍了兩下，朗笑著問他：“客人貴姓？”

　翰林哆哆嗦嗦作了個揖：“小人姓山，山魯拙。”

　“山兄弟！”耶律烈哈哈大笑，仗著個頭高，崽似的著客人的后頸，到部將手中。

　“帶山兄弟回去，好生照看，讓他教會咱們的人說中原話。”

　他們一行人沒有多余的馬，把山翰林和他那兩個瘦弱的小廝搜遍了全，才扔他們上馬，麻袋一樣橫搭在馬背上。

　肚子朝下、背朝上，這麼一顛，能顛去半條命。

　卻是完全無害的姿勢，警惕的遼兵不會把腹或后背給外人。

　山翰林笑得比哭還難看，假作馬背抵著胃難，他干嘔了幾聲，馬一跑起來，他又怕掉下去，狼狽地抱著馬脖子一不敢。

　邊縱馬疾馳的遼兵笑他“孬貨”，山翰林一一地哽咽著，好似不住這恥辱——卻從馬鬃隙中出一雙亮的眼，仔細瞧了瞧烏都的容貌。

　圓臉盤，黑發，高鼻，細眉細眼，瘦胳膊瘦兒；還有隨了胡姬的皮，藍眼。三歲……

　對上了！

　是葛都督的親子！

　他們一行人朝著部落的方向趕，漸漸追上了前方的牛羊和運糧隊，一群遼兵滿載而歸，騎在馬上笑說著葷話。

　東北方向忽有沉悶的驚雷聲響起，這聲音被蓋在一片嘈雜的笑鬧聲中，并不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