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出一點很淺的笑：“要是您同意，那我替您問問杜仲的意思；要是您不同意，那我就替他回了——他師父在北境隨軍，走前把杜仲托付給我了，就由我托大，替他把把關吧。”

　公孫老爺被這不疾不徐的架勢問住了，臉上明顯帶了錯愕。

　他是三等的伯爵，食邑五百戶，這食邑雖不多，但在盛朝一年比一年收的加勛加爵制度下，能憑軍功掙出頭臉的，都是真正趟過惡戰的。

　當了這麼些年的伯爺，軍營外、府邸前后積威甚重，無人敢頂撞。

　多年了，郅勇伯從沒被小輩這樣問過話，倒是新奇。他笑了聲，掃了景逸一眼。

　“你這小友，好厲害的。你娘還說……”

　公孫景逸立馬長脖子，截斷爺爺的話：“您別聽我娘瞎說！我倆還沒看對眼兒呢！”

　這爺孫倆話說半截，唐荼荼立馬心領神會了，抿笑了笑，假裝聽不懂只擱那兒喝茶，實則張得把茶葉都吞了，一心防著老先生點鴛鴦譜。

　郅勇伯側坐著，比剛才和善許多，循著這幾問想了想，又笑了。

　“丫頭心眼兒里也挾私，想把小神醫藏在衙門里，只給你家做事——這你說了可不算，我就坐這兒等等，親自問問那位小神醫的意思罷。”

　唐荼荼笑道：“我可沒藏私，那咱們等杜仲自己選吧。”

　不多時，黃八寶漸漸安穩下來了。派去傳話的小廝回來知應一聲，又重新上了茶，只等著杜仲來。

　隔了會兒，杜仲徐步行來了，垂著眼瞼喚了聲“伯爺”，喚了聲“三公子”，看了看座次，在唐荼荼對面坐下了。

　杜仲很多時候，看起來都是一副不好相與的脾氣，他話，志趣淡，周圍人天笑瞇瞇喊他“小神醫”，他一般不應，很偶爾才會點個頭，意思是“聽到了”，表寡淡地走過去，一點也不熱絡。

　只知道這年正有節，但唐荼荼與他相識不久，尚沒看清他心里那桿尺立在什麼地方。

　說他醫者仁心吧，但不論看還是細看，杜仲都與慈悲心腸的大夫不太像。

　他看病人就是病人，眼里只盯著病，有時一點惻心，也只夠維持到手結束——等手做完了，杜仲寫好方子和注意事項，給醫士，給藥，他就自個兒回房整理醫案了，后續護理幾乎一眼也不看。

　黃家人怎麼伺候的，黃八寶排二便順不順暢，他家攢了多錢，夠不夠診費……

　一切事務他全不過問，只有到天數了，藥去回話說“爺，這病人過去了”，杜仲才過來看一看，琢磨下一場手。

　如此，常常會顯出一點不近人的冷漠。這就是為什麼衙門里這麼多人全知道小杜神醫大展神通了，可手是怎麼做的，沒人知道，全往神了說——誰也不敢湊過去問他。

　時下醫道，講究大醫誠，“”要的是大夫醫湛，博聞強識，不斷進。這點杜仲做得很好。

　“誠”要大夫有一肚子大慈悲，揣著普救眾生的悲憫心，看病人苦就如同自己在苦。唐荼荼在江茵的書里見過這種悲憫，在王大夫臉上也見過。

　在杜仲上，缺了兩分。

　唐荼荼卻有些欽佩這種不被別事影響的冷漠，能讓杜仲在面對他從沒做過的手時，也能保持高度的專注。

　世上的大夫不會全一個樣，有慈悲心的很好，這樣的醫癡也很好。他只需潛心進醫，毫不搖地抬腳往前走，剩下的，就得要別人幫他了。

　唐荼荼走了個神，等著聽杜仲如何選。

　半天沒聽著杜仲吭聲。

　唐荼荼心里嘆口氣，唉，看來是幫不到他了。

　郅勇伯揣著點老小孩兒的得意，沖唐荼荼笑得咧開，卻聽杜仲說：“多謝伯爺好意，但我不去軍營，我想與姑娘一道。”

　唐荼荼驚愕地去。

　杜仲：“我資質愚鈍，年齡尚，上個月才算是倉促出了師。師父說瘍醫不敢生了手，要日日診病，時時刀，要醫療百姓眾疾，見聞廣博了，比天下什麼醫書都好使。”

　“大疾小患都在市井中，許多病癥我都要猜嘗試著來，邊學邊治——而軍營里頭規章，食飲平勻，寢息有節，行走坐臥也都有規矩，兵將生病，許多病癥都見不著，見著的往往也是刀挫槍｜刺之傷。”

　杜仲言之鑿鑿：“您們的軍醫治金瘍自有章法，我去了只會淪為肋。”

　他竟然一口回絕了！

　“哎，小杜啊你，你怎麼這麼迂呢！”公孫景逸沉痛捂臉：“先撈個兒再慢慢治病救人，這不沖撞啊。”

　公孫老爺又被堵了個語塞。

　杜仲徑自往下說：“老先生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您是想讓軍醫學習這斷肢，您派幾個大夫過來，我必傾囊相授，不藏縷。”

　他拒絕得這樣爽快，這聽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公孫老爺哈哈大笑。

　“好，你收拾個包袱與我走！軍營里頭此刻就有需得截肢的，你去教我那些軍醫，把這斷肢教會他們，等月底了，老頭子親自送你回來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