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家說風就是雨的, 杜仲懵了神：“今日就要走？我那黃姓病人還得再觀察兩天。”

　公孫景逸笑說：“那你可得抓嘍，你給活人截的事兒已經傳遍了縣城, 人人都稱是神。天津城里可不止我們公孫一家兵，保不齊哪個營的軍醫蠻橫，著急忙慌上門來擄你！”

　還不是因為你們瞎傳，什麼斷肢再續……唐荼荼心里輕快了，也跟著笑起來。

　這結果真是再好不過了，等于是為期一個月的軍營驗學習, 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

　再往深想，要是杜仲大顯手，能讓軍醫拜倒轅門，弘揚外科手之路就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再去瞧郅勇伯。

　接連被頂撞了兩回，這位老伯爺不急不惱, 肚量大，端著點世家大族的矜貴, 為人卻不冷漠，也能聽進去話, 像個有學識墊肚的儒將，歲月積淀，蘊蓄了一膛的春風。

　他那兒子上回設宴時見過, 寡言冷峭, 人前礙于禮數還能裝得熱些, 出了門, 那是多一個笑都欠奉。

　公孫景逸倒是學得了他爺兩分和善，怪不得人說隔輩親呢。

　唐荼荼對這一家三代嫡長子有了第一印象，瞧時辰不早，出聲問：“您留飯嗎？快到晌午了。”

　唐老爺和趙大人前腳剛進衙門, 便得了口信，趕慢趕過來了，各個腦門上浮了一層薄汗。

　趙大人一個箭步進了堂中，嗓門響亮：“老伯爺！您怎麼親自上門了，實令我惶恐，有什麼吩咐您托人遞個話就是了……哎呀，瞧您客氣的，您家令尊令堂子骨可爽利？”

　唐荼荼已經走到了院里，拉住慢了幾步的爹爹，給他把頭上的汗抹了，三兩句話講了講剛才跟公孫老爺談了些什麼，又悄悄叮囑。

　“這老伯爺脾氣爽利，不是聽恭維奉承的人，爹爹自己斟酌回話。”

　這心的，活像父倆掉了個個兒。唐老爺一怔，好笑說：“爹省得，去陪你娘吃飯吧。”

　閨是個小棉襖，有這一句話，唐老爺不慌不忙，撣平袖，抬頭闊步進去了。

　守著院門的公孫家兩名護衛雙掌合握抱在腹前，眼觀鼻鼻觀心站著，假裝是兩樁子，什麼也沒聽到。

　葉先生靠著影壁等著，隔著半個院子，一瞇眼，瞧見姑娘的臉是帶著笑的，就什麼都不必問了，知道一定是有好結果。

　葉先生打著呵欠，扭頭出去了。

　家老爺，因為口舌忌諱，吃飯一般不留人侍膳。上菜的嬤嬤便當起了耳報神，頭遍下酒菜送上去，往后院跑一趟。

　“幾位老爺開了一壇子花酒，那位公孫老爺和氣。”

　熱菜送上去，又跑來一趟：“幾位老爺相談甚歡，還說過年時候請咱們去海衛所瞧瞧，挨著海呢。”

　唐夫人暗松一口氣，這才提起筷來吃飯。

　唐荼荼：“您飯涼了吧？我給您盛碗熱的去。”

　唐夫人舍不得使喚，“不用”倆字還沒出口，大姑娘已經站起來了，一陣風似的去了小廚房。

　“姑娘懂事，妹妹你是個有后福的。”趙夫人只笑盈盈地瞧家的熱鬧。

　家是板上釘釘地要離任回老家了，趙夫人年逾五十，功利心淡到了極致，在這苦地方耗了三年，早歸心似箭了，只想回去守著兒孫養老。

　家老爺在前衙忙著什麼，惦記什麼，全不在意了。這些天手把手教著唐夫人管理后衙。

　衙門前邊是衙，后邊是家，前后只隔一道院墻。什麼家里吃用、仆役安排，那都是小事兒，最怕的是賬目糊涂，從最開始的記賬糊涂，慢慢變了公私不分，最后變了中飽私囊，就是把腦袋栓在腰上了。

　可一縣的錢財打手里過，不把五指攏一攏的，那是圣人。

　五指怎麼攏，什麼錢可以攏一攏……這些道理不能細講，里邊藏著許多門道兒。

　趙夫人話說三分，不點，仔細瞧著唐夫人是不是個伶俐的，要是唐柳氏聽懂了其中道理，就當是給自家老爺離任前結一份善緣——畢竟唐家是京城出來的，手里總會握幾條人脈。

　誰料想，唐夫人那是一點也沒聽出來，記賬算賬的本事倒是進步飛快。

　這份赤誠之心難得，趙夫人老臉有點臊，索不講了。

　年紀大了，心愈細致，忍不住絮叨起來：“后天就是臘八了，過了臘八就是年，你有什麼打算？”

　唐夫人想了想：“老爺惦記著義山，想讓他年前來這邊過年，又怕風大雪大，路上沒人護送，不安全。”

　“我們自己好說，倆丫頭還小呢，也不挑揀，做幾新，做雙新鞋，就算是過年了。”

　“還小呢？”趙夫人笑看著：“可不小了，過完年就十五了吧？好幾戶人家都悄默聲與我打聽呢。”

　十五，說的是荼荼……唐夫人忙說：“您跟我賣什麼關子呀？還不快快說是哪幾戶人家？”

　珠珠耳朵豎得比兔子長。

　三兩口完飯，抓著姐姐就去咬耳朵了：“趙姨說咱們這兒民風淳樸，沒有那麼多講究。元宵節是個相看的好日子，有什麼賞雪宴，撒吉宴，拜神禮佛的，好多青年男湊一塊，就是為了相看！”

　唐荼荼在京城沒見過這個，覺得有意思：“那我去瞧瞧。”

　珠珠傻眼：“那那那……那個誰、那個殿下怎麼辦？”

　唐荼荼也的結染了：“什、什、什麼怎麼辦？”

　珠珠迷瞪半天，腦袋瓜子里好似亮起了一盞明燈，眼睛都瞪圓了。

　“姐，你太厲害了，有那那那個殿下，你居然還敢騎驢找馬？！”

　說完就竄跑了。

　只留唐荼荼一人，在寒風中陷了深深的迷里。

　*

　唐夫人幫忙置辦了行裝，高高興興送走了杜仲。明明軍營只離十幾里地，是塞了滿滿一馬車吃用，跟送大姑娘遠嫁也沒差了。

　杜仲進馬車里，抓著車簾揮揮手，嗓子微啞：“唐姨回吧，姑娘也別送了，外邊風大。”

　唐荼荼：“他們要是禮節不周到，對你不客氣，你就回來，車夫是咱家人。”

　駕著馬的車夫笑了聲，寬沿帽蓋得低，藏住了一雙狡黠的眼。

　“哎呀茶花兒你想真多，軍營里有吃有喝，一群糙老爺們對文化人兒都敬仰得很，杜仲去了不了罪！”

　和騎在馬上，揚鞭直指東頭：“別磨蹭啦，出發！”

　馬蹄噠噠出了巷子。

　隔日，便是臘八。

　臘八粥豆米買多了，料放得足足的，提前泡一晚，第二天再熬上兩個時辰，直到鍋里找不著一粒完整的米，粥就熬好了，香甜糯，府里人人都說好喝。

　府里幾個主子沒一個挑的——唐老爺吃面，唐夫人就貪一個酸甜口，珠珠小姐就淮揚菜里的平橋豆腐和獅子頭，再沒別的了。

　二姑娘，那更是不用說，大饅頭配口米湯管飽就行。

　廚嬤嬤平時一能耐沒發揮，手得厲害，偶爾買點貴食材，做幾道費事的菜吧，上了桌，還要被唐老爺提點一句“珍惜力”。

　真是氣死個人。

　好不容易熬個臘八粥，全家都說好。廚嬤嬤喜笑開，連著幾天一直熬粥。

　今兒加棗，明兒加葡萄干，后兒加松子花生核桃仁，一天不落地喝了好幾天，總算接完了舊年的最后一波喜。

　年關將至，街上的鋪面生意全紅火起來了。

　縣衙周圍四條街原本就熱鬧，臨到年，鋪子不論賣什麼的，米面糧油、布匹、食肆酒樓，家家都打出了廉售折扣的牌子，店門恨不能從早開到晚，全是紅紅火火的年味兒。

　上馬關幾大棚的豬羊一連吃了十天飽食，吃得肚飽流油，膘壯，看見伙頭兵就哼哧哼哧湊上來拱手，渾然不知進鍋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

　這程子，來自天津的信件一封接一封，有時隔三五日，有時甚至只隔兩天。

　信進了軍營，十幾個影衛總要廝打一番比誰手快，搶著送最后一程，就為了送信進營帳時，看看殿下今兒接著信會是什麼表。

　于是晏昰把臉板了面無表，瞪一眼，一群影衛笑著竄遠了。

　像是終于找著了鴻雁傳書的趣味，信里談古論今，總有許多時人從未窺著的全新見地。

　【天津年味兒愈濃，這是我在這邊過的第二個年啦。

　去年冬至才穿來，那個年關病得渾渾噩噩的，聽到外頭轟轟的炮仗聲都覺得害怕，我們那邊煙火炮竹大概有二百年了。

　眼下才后知后覺，原來那時就是新生了。

　去年我一場病，攪合得全家人都沒過好年，怕我生著重病，又染上外邊的病氣，爹娘連遠親近鄰都沒走，關起門來過了個灰頭臊臉的年。

　今年我家打算去寺里進香，此地有個很有名的老寺——掛甲禪寺，臨著河，葉先生說，這寺廟年代特別久，上可溯源至隋唐時，聽說風景很好。

　二哥呢？你過年是不是得在邊關過啦？

　也不知道年前還能不能收著你的信，提前祝新年快樂。】

　落款是：

　【——休假十天、什麼也沒有努力的廢荼荼。】

　晏昰看笑了。

　新年，在邊城是個有盼頭的大節。因為能換防了，四萬步軍分左、中、右、后四軍，每三日一換防，只留一軍警戒，剩下三軍能好好吃喝，好好歇息。

　軍營里撒了歡的瘋，許多兵將都趁著休進城洗澡理發、喝酒招了。

　營里的將了一半，剩下的，晏昰都記了個名字，留意里頭有沒有堪用的。

　不論什麼年節，盡忠職守的總是踏實人，只要不過分愚笨，提拔起來必有大用。

　元歷跟中原授時歷不同，但他們一年也有十二個月，蒙古的年節“白月節”，他們也是要過年的。

　“白月”不是白的月亮，而是因元人崇尚白，認為白圣潔，所以這個月也圣月。

　一無際的原上草也有枯榮季節，圣月里頭，草是最枯瘠的，要是大雪連降三日，雪就會凍死牛羊。游牧民族最忌諱這個，所以這一個月里，北元人要穿白袍吉服，載歌載舞，和平地祭祀牧神，祈禱牧神讓風雪遠離牧群。

　而今年的白月節只比中原的大年初一遲兩天。

　軍營里漸漸有了風聲，都說元軍這一個月里不會開大戰。

　晏昰多疑，孫知堅是老將，一聽著這風向，立馬了全軍的戰意，防著元軍反其道行之。

　臘月二十五，拜馬神，祭英烈。

　邊城苦寒，百姓多信教，有點信仰頂在頭上，吃糠嚼咸菜才有勁。佛道與各部落教義混雜，千百年下來，已經溯不著出了。

　此地也會信仰鬼神，百姓都說尸缺損的人是上不了往生路的。

　埋尸焚尸的地方在城外的西頭，這些年大戰沒有，小沖突卻不斷，漸漸的，此地變一片百姓避而遠之的墳場。

　正紅的旌旗枯槁灰紅，殘低低盤旋著。

　“祭——”

　禮高唱。

　軍祭禮不撒紙錢，也不哭靈，一來不吉利，也是怕擾軍心。生人頂多往手臂上捆一條白繩，以紀念兄弟。

　烈酒揚手潑灑，一杯祭天，二杯祭地，三杯祭英靈。

　莊嚴肅穆的軍樂響徹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