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祭馬廟出來, 傳令早早在營帳前候著了，信筒里的卷軸是黃封。孫知堅看見這，立刻揮退眾人, 讓傳令兵上前。

　“殿下，宮里來的詔。”

　皇上一天一百句話，起碼一半都是圣旨，不人聽的、只傳給一人的私話就是詔了。

　信上寫：

　【吾兒親啟。

　今冬的十萬套棉被棉服已備妥, 本近日送往邊關, 京城與通州大雪卻連日不斷, 欽天監觀天象，雪停得是臘月廿八了。

　百亦牽系邊關戰事如何，吾兒不若回京一敘，年后帶著新糧與棉再上路, 到時另備三軍儀仗, 一路緩行，揮揚國威，恤邊軍。】

　揚皇家威風, 安人心的事兒，給他一個士帥干。

　晏昰口窒悶，懶得重讀, 把這詔遞給孫知堅, 說：“父皇既有此意, 孫伯代我回京一趟吧, 上馬關有我守著。”

　孫知堅面有難，擺擺手：“殿下快別難為我了，我這兩膝的寒疾，風雪里跑一趟, 半道兒就得跪著走了。”

　老將軍窺窺他面容神，又笑問：“殿下為何不想回去？回宮吃頓年夜飯，好好歇上兩天，快馬跑個來回也就是七八天的事兒。”

　晏昰雙抿一條線，鋒上的干皮分了瓣。

　這地方背靠中原，吃喝都能供給得上，飯食不算糟，但男兒沒那些潤澤口、護養皮的脂膏，就算有，他也不耐煩費那工夫。

　倆月的大風捱下來，任他是皇子，臉上也皸得手了。

　晏昰猜得到，父皇說什麼“揚國威”是假，其實是想揚紀貴妃的“賢名”。

　給邊關將士添寒一事是紀氏挑的頭，讓一個嫡皇子回京去接，走時還要備好三軍儀仗？

　三軍儀仗那是何等場面？前軍騎兵，中軍車兵，后軍步兵，一路緩行，讓沿途的百姓都看著，竟是要風風地把這十萬床被子送到邊關去。

　真是天下之大稽！

　孫老將軍儒將出，不似別的武將那麼枝大葉，這老將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他見二殿下眉頭深鎖，稍微轉轉腦子，就知殿下所想了。

　老將軍容溫藹，竟似笑他孩子氣。

　“殿下年富力強，哪里懂父輩的心思？皇上他啊，是惦記您吶——殿下這是頭回在外邊過年吧，這邊關寒酸，連過年的饅頭花糕都蒸不出花樣來，家里頭哪里舍得？”

　孫知堅回向南，唏噓一聲：“皇上他雖是天下之士，卻也是個日漸年邁的父親啊。”

　晏昰僵怔著，半天沒續上話。

　——父皇，竟會惦記他？

　自小，他與皇兄一起跟著太傅念書，每隔幾日，父皇就要過來看看，抓著他們兄弟倆口問策論。

　其實也沒抓他，父皇是抓著皇兄問的，不大理會他。

　是他自個兒時就好強，看見皇兄答得好，討父皇高興了，自己忙跟著作答。分明連問的是什麼都聽不懂，還要裝腔作勢答一氣，得了父皇一個“小黠大癡”的四字評語。

　這詞高深，他那時還不懂，翻著說文解字才翻出來，罵他是個“借著小聰明賣弄口舌的蠢貨”。

　后來，紀貴妃生了小五，那孩子更是父皇抱在膝頭上長大的，他疼五弟，更甚疼皇兄。

　逢年過節，都沒短過宮里頭的賞賜，晏昰掃一眼就知道是務府準備的，那全是皇子份例，是從各國貢品中挑出來的一堆昂貴的珍玩，還沒父皇那一副親筆所書的對聯、一袋福橘來得稀罕。

　可對聯與福橘是滿朝老臣與功臣們都有的，人人有份，這天恩浩，與父子誼也沒什麼關系。

　父皇，竟也會惦記他……怕他在這邊過不好年……

　孫知堅還在絮叨著什麼，晏昰一句也沒聽進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幾輛馬車從軍營離開，后頭幾百快馬隨行，靜悄悄地出了南城門。

　*

　云中府外的十二連城，興許是盛朝國土上最沒年味的地方。連著幾日大雪，此地駐扎的邊軍連早晚巡防也省了，在營房里喝酒取暖。

　沒人給這邊對聯，窗花剪紙花燈也通通沒有。

　野村里的原住民就剩幾戶了，雖是漢民，卻多年遠離故土，早忘了對子怎麼寫，連“福”字怎麼寫都沒人記得了，便拿張紅宣紙裁剪條，往樹上條紅。

　風吹雪淋，一夜過去爛泥，要染紅一小片雪。

　一群西遼兵夜里翻著兜、翻著馬袋、翻著鞋后跟，一顆一顆找銀錠、數金豆子，白天進縣城里買些年貨。

　這些年劫掠得多了，金銀是他們從沒缺過的。

　他們白天去縣城里看人家的社火，到了黃昏時分，趕出城。年關四掛花燈，怕走水，也怕盜竊，城里的緝捕巡防隊多了許多，對異族面孔查得嚴，不敢留在城里。

　城門口最有意思，不知哪個小都頭閑得沒事，讓護衛在城門外拉了個黃河陣，有九轉十八個彎，一個口，一個出口，一個陣得走一刻鐘。

　用爛麻繩拉出來的小孩玩意兒，別的百姓誰稀罕這個，全繞路走。西遼兵沒見過這東西，不論男老都在里頭撒歡玩。

　耶律烈的親衛隊怕他們這沒出息的樣子惹得大汗惱火，因為大汗最忌諱的就是治下子民貪慕盛朝的繁華，連忙吶喊了幾聲。

　“胡鬧什麼！回來列隊！”

　聲音被掩在遠方的煙花聲下。

　耶律烈駐足，直盯著東南面的天，棕褐的瞳仁被漫天煙花染得忽明忽滅。

　又是一個年了。

　他們造不出紙，造不出筆，也就丟了歷法，過著不知稼穡、草木記歲的生活。

　看見盛朝的邊民播種，就知道這是二月二了；看見邊民收，把果子擺錐堆，燃香供奉月亮，就知道是中秋。

　連著幾日看見晝夜不歇的焰火，就知道盛朝是要過年了。

　說不上苦，耶律烈大口喝酒、大塊吃的，也不當自己可憐。

　只是終歸心里邊發堵。流離的日子久一日，雄心與壯志便消褪一日，看不見、刀不出鞘的日子過久了，豺狼的牙也要鈍，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西遼最后一個汗王了。

　不遠的籬笆墻，哄然發一片大笑。

　一群小兵圍著烏都和山翰林，還有那一群盛朝的探子，也圍坐幾圈，挨個講自己家鄉過年的風俗。

　“我們那兒大年三十，要去墳上接祖宗，把已故的爹媽爺都請出來。出了墳頭直接回家，路上提一盞防風燈，燈里的燭是引路的，千萬不敢滅了，不然爹媽全丟路上了，就要變孤魂野鬼了。”

　“哈哈哈，我們那兒沒什麼講究，就拜拜神龕，守個歲，守歲是給家里老人守的，熬過了寅時才能回屋去睡。”

　“夜里得慌，還得開火煮一鍋餃子，這鍋餃子、還有年夜飯上剩下的半條魚，要從舊年吃到新年，年年有余。”

　“小孩兒坐不住啊，燒一把苞米桿子，噼里啪啦滿地花，特喜慶。”

　不論他們說什麼，烏都都嘿嘿地樂，但凡是個說漢語的他就高興，管他們說的是什麼。

　“山翰林呢？您家鄉有哪些趣事？”

　山魯拙眸微微一閃。這相貌很是秀氣的文人眼瞼低垂，出一個很淡的笑來。

　他們叁字輩的影衛也是分組的，像叁鷹，諧音三一，就是一組近侍組的小頭兒，專門近伺候殿下的，腦子活，也有統籌總領各組的能耐。

　殿下邊不缺武藝高強的護衛，一組影衛的武功不算特別打眼，把為人事修煉到家就夠了。

　二組士殺，三組士罰……五組是影衛，跟上姑娘的芙蘭就是五組的。

　六組是各地的樁點探子，能在各種艱苦環境下快速扎，偽裝一個不起眼的本地人。

　這些混子出、三歲就會騙人的影衛，一輩子也沒自己的真實份——他們混進公府能取得士家信任，混進賊窩能爭得賊老大寵信，哪怕被抓進敵營、敲斷雙，也能靠三寸不爛之舌活生生地策反敵將。

　換言之，最好的探子肚子里未必有多墨水，卻都長了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

　山翰林溫溫吞吞，給他們描繪了一幅畫，用契丹語說的。

　“京城有四萬異族人，有海來的西洋人，大食人，天竺人，在瓦子里做生意。大伙兒都喜歡異族朋友，看看對方的新奇東西。”

　“京城百姓富庶，過年時候可不止是吃喝講究，瓦子里燈紅柳綠，過年生意最紅火，連附近鄉鎮的百姓都要帶上全家老小一起進城，買張票進瓦子里瞧稀罕。”

　“唱戲的，敲大鼓的，變戲法的，著溜溜的腰跳舞的，只有你想不著，沒有見不著的。”

　這個民族的語言不似漢語有那麼多詞，他們沒有詩歌，沒有語，沒有“草長鶯飛二月天”，也沒有“竹聲中一歲除”，缺了風流蘊藉的意趣。

　可契丹人的母語，溫輕聲吐出的母語，對失去了家國的野狗太有蠱力了，一字字都像母親，直頭直腦地撞進心里去。

　每個西遼兵眼里都了憧憬。

　山魯拙微微一笑：“除夕夜最熱鬧，一座座的燈樓拔地起，每條街都要評出個燈王來，賞大筆銀子。”

　“匠人要掏空心思，往燈上雕各種花式，畫各種圖樣——會冒煙的、能自己轉圈的，什麼樣的燈都有，最大的花燈足有三個人高，一般雕的是瑞，孔雀、麒麟、老烏，雕什麼是什麼，眨眨眼睛就活了。”

　“花燈會可不管什麼元不元宵，東西南市上的燈從臘月二十八一直亮到正月二十去，花燈結大片的網，挑得高高的，一條街挨著一條街，亮得人抬頭都睜不開眼。”

　“街市上有仙鶴坐著花車出游，鶴頸朝向哪邊，來年的喜氣就到誰家，所以一群百姓吹著哨子，爭相灑著谷米，仙鶴抬頭。”

　山魯拙說著，突然耳尖連聳，朝著東南方向去。

　耶律烈警覺驚人，與他同一時間向了那個方向。

　“砰——砰——！”

　一道又一道的金線竄上天，轟然炸開，一大片一大片紅的、黃的、綠的焰火，染花了東邊半片天。

　那是真正的焰火大典。

　荒村里的幾百近衛兵仰起頭，呆呆看著，這才知道前頭那些都是百姓自己放著玩的小煙花。

　他們看花兒，聽響，看熱鬧。

　只有山魯拙邊浮出了笑。

　炸得這樣高，可見虞部的火炮又進了，連民用的炮筒都大換樣了。

　側有人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山魯拙循著視線過去，對上了烏都那雙藍眼睛。

　這孩子一雙眼被焰火染了多樣的彩，一瞬間幾乎不像真人，像哪里來的山魑，帶了點倉促落人間的茫然。

　“小公子怎盯著我看？”

　烏都拖著曳地的披風湊過來，坐在個矮板凳上。

　他缺短食的，量太矮，披風是用狐貍皮綴的，一層狐貍不夠長，兩層狐貍就拖地了。

　這小孩慢吞吞問：“山師傅，你想回家麼？”

　山魯拙當他小兒說癡話。

　一群西遼兵都在旁邊坐著，這群遼鬼給他座上賓的待遇，是因為敬仰他是個文化人，認定他是歸附了遼汗，把他當半個自己人了。

　但凡他出一點想回中原的口風來，遼兵一定提刀朝著他腦袋砍過來。

　山魯拙只好說：“自然是想家的，只是在這兒呆得也好，大汗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萬萬不會背棄的。”

　耶律烈哼笑一聲，惻惻道：“中原人，都說謊。”

　山魯拙：“……”

　他面上笑得溫良，心里邊著口。

　——那不廢你娘話，不說謊，我等你提刀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