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人馬對視。
公孫景逸最識大了, 側過半問:“茶花兒,那是你家掰掰?從京城來的?瞧那譜兒準是個大人,什麼來頭啊?”
他平時說話嗓門大, 這驟然低了聲, 不得藏著幾分窺探的意思。
二殿下的份一點不能,唐荼荼含混應了聲:“他順路, 過來看看我。”
應下這聲“掰掰”的瞬間,這頭氣驟低, 差點原地凝出一寒流。
廿一首當其沖,一個泰山崩于眼前都未必變的暗衛頭子, 上此此景竟然周全不來, 心想:要命。
直隸省員來回調換,朝堂上也有幾位天津員, 但凡聽了天津話的都知道得清楚——“掰掰”喊的是伯伯。
就唐荼荼一個初來乍到的,一時沒迷瞪過來, 聽不懂的詞自略過了。
晏昰負手迎風而立, 一家中鎮宅老祖宗的嚴肅氣質, 幽幽喚了聲:“荼荼,你忙吧,掰掰明日再來尋你,你先去與你幾位小友吃飯罷。”
他溫溫和和地笑,這腔調, 聽得一群影衛都頭皮發麻。
公孫景逸朗聲一笑,上前兩步行了個全禮。
“既然是茶花兒的長輩,我們都得喊聲伯, 哪有讓您落單的道理?不如咱利落攢個兩頭局, 掰掰要兒不嫌我們鬧騰, 我幾個陪掰掰走兩杯?附近就有瑞家樓子,您慣吃什麼口兒啊?”
晏昰面下的眼珠子微微挪了挪,挪到這張朗年輕的臉上,聲音更輕了。
“不必,你們小輩去玩罷。荼荼,明日見。”
他在一聲又一聲的“掰掰慢走”中遠去,被這群自小修習禮儀的小混蛋梗得心麻木,梗得走岔了路,踱著步子從大門出去,又一步一個鐵腳印地繞了半個印坊,才回了側巷的馬車上。
晏昰喝了一停茶,把中郁氣一口一口地吐盡了,才喚:“叁鷹。”
叁鷹:“哎,小的在呢。”
晏昰:“茶花兒,是什麼說法?”
叁鷹頭皮發麻:“就是……他們幾個鬧了點誤會。”
他把什麼花箋拜帖,什麼大姑二姥姥耳朵背的前因拿出來一講,惹來殿下冷笑一聲:“一伙人全不識字?是一群目不識丁的酒囊飯袋?”
叁鷹連連點頭:“那必然是幾個無點墨的庸俗小子!”
等里頭勻了氣,叁鷹才慢騰騰地措辭。
“奴才是這樣想的,姑娘的名兒,一個荼荼,一個鶴霄,一個是爹娘給起的名,一個是您給起的,這哪個外人配啊?一聲茶花兒,姑娘聽著高興也就算了。”
“唐二聽著這錯名,高興?”
叁鷹倒吸一口氣,隔著虛空給了自己三,他一禿嚕,又說錯話了。
車里不吭聲了。
盛朝的話也雅言,歷朝歷代的字音都有不同演變,但只有京城所在的地方才是正音,才是國韻,才是天下通語。這“茶花兒茶花兒”的,尾調勾出三個彎,乍聽總覺得輕賤了。
晏昰把臉上糊著的薄皮面摘下來,細細去看——雙眼剩兩個窟窿,也是窟窿,厚,鼻翼,上頭還了胡子,上的八字髭像兩撇鯰魚須,底下還有一撮山羊胡。
“為何這面,如此丑陋?”
外邊聽熱鬧的影衛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你說這醋壇子翻了吧,殿下翻得跟別人不一樣,別人一氣就直接發火了,殿下不,他是有理有據地找茬!
叁鷹無言天,吞吞吐吐說:“殿下以前叮囑,做探子的,最好頂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扎進人堆里一眼找不著——人面畫匠呈上去的圖,您把面容俊俏的全給勾了,專門留了丑的。”
叁鷹無聲地以鞭梢勾了勾年頭兒的手肘,祈求老大支援的表掛在臉上。
我的個娘哎——他哄不住這祖宗爺了!
半晌。
“……回去添幾張俊俏的。做探子的,三百六十行都得會演,怎可不留后手?”
“好嘞,聽爺的。”
醋壇子拐彎抹角放完了酸,總算是自己蓋上蓋兒了。
叁鷹口才好,話也啰嗦,想起哪樁說哪樁——什麼姑娘澡堂救人,他略過了姑娘親自進澡堂的關鍵,只講姑娘機智斷開水管那截。
什麼截肢鋸,他略過姑娘被黃夫人撕扯頭發那截,只講姑娘的果決擔當;還有籌備了一個月的全民大比,略過了姑娘日日夜夜的勞,揀著趣事講。
晏昰挑窗看著前路。
車上裹了驢皮,行走靜很小,縣道兩旁的行道樹枝條禿梢,再遠便看不見景了。
他聽著那麼一件一件的事,仿佛錯過的這兩月都被叁鷹的字句抓到他眼前,宛然在目。
過得……好熱鬧。
分明是個惹事,人緣倒是好,去哪兒都沒短過朋友。
什麼攢局吃飯,他不愿那麼多無關人等坐在那兒,這一天縱馬行了五六百里地,沒那個力氣應酬的朋友了。
此地方言真是禍禍人,才來了兩月,說話已經染上津味了,話里可沒有那麼多的卷舌音。
而唐老爺還沒上任,二月底才上任,那離卸任還有三年零兩個月,再回京時,興許要認不得了。
這念頭實在燒心。
晏昰在叁鷹喋喋不休的絮叨中,慢慢閉上眼,他兩日沒怎麼闔眼,昨夜歇在驛館也只沾了沾枕頭。朝著天津奔行的路上,他是睡不著的,什麼也沒去想,卻無時無刻不在走神。
馬車里沒有靜了。
廿一輕輕喚了聲:“殿下?”
沒人應,是睡著了。
太還沒大歇,西邊的晚霞紅燦燦的,此背風又僻靜,是個補眠的好地方。
廿一揮手一攔,車夫應聲,慢慢在路旁驅停了馬車。
才剛停穩,卻聽后一陣噠噠的蹄聲。
唐荼荼帶著芙蘭騎了兩匹騾子追上來,前頭還跑了兩步,得不行,嗓門也亮:“二哥怎麼走啦?不是說了在外邊等我一會兒嗎。”
馬車里咯噔一聲響,才剛盹著的晏昰騰地坐起來,掀簾回:“你怎麼來了?不是要與那幾人吃喝?”
這騾子是駝重的,韁繩腳蹬是全的,座上卻沒上鞍,唐荼荼顛得不輕,在路邊蹭蹭鞋底的泥,抓著車壁爬上車。
“我怎麼會那麼不懂事呢?”唐荼荼揮揮手,把他攆去另一側,膝對膝地挨著二殿下坐下來。
“二哥大老遠地來一趟,呆不了幾天吧,沒天塌的大事我肯定得陪你啊——我就跟公孫他們知應了幾句,一扭頭,嘿你人沒了!”
“……你倒是明事理。”晏昰錯開視線,含混應了聲。
他雙手對著虎口,攥得虎口發疼,才不至于笑出一口大白牙。
一時間面不丑了,瞌睡全跑了,外邊的禿樹好看了,車里的茶味也香了。
反正就是哪兒哪兒都舒坦了。
“二哥想去哪兒吃?”
“你是東家,東家定吧。”
唐荼荼想也不想,探出頭去,直指西北那頭:“年侍衛,勞煩往那頭走,二里地就到了,看見燕銜巷子穿進去就是了。”
廿一:“來時路過的。”
這影衛頭子借著敞開的半簾,瞧了瞧殿下的眉眼,那真是一下子春回大地了。
一上車,車里就清靜不了了,自己捻了塊冰糖用熱水沖開,也給他倒一杯,不停。
“這附近數他家好吃。我最近幾天在印坊忙,吃著這家家常菜后再沒換過別家。能吃堂食,能外帶,也能打包,店里客人,小二跑快,提前一天點好菜,加幾個銅板就給我們送飯來了。”
“樓上也有小雅間,雖然是個蒼蠅小館,跟二哥請我吃過的那些大酒樓沒法比,但他家的魚特別新鮮。”
晏昰聽說得眉飛舞的,生怕他看不上路邊的蒼蠅館子。
他說:“好。”
唐荼荼彎起眼睛。
主要是附近規模襯得起他的,只有那家吉祥酒樓,是趙大人領他們去過的那家私宅菜,樓里養著名廚,養著子,非家預訂進不去。
別的清一水都是小飯館了,矮子里邊拔高個,挑個最好吃的出來。
津門,最早筑城浚池全圍繞著三岔口,后來舟楫通匯,商賈云集,三岔口附近越來越擁。后頭遷居來的外地客不進去,海戶又遷,這才在東邊平坦的灘涂上慢慢聚攏部落,了縣城。
地廣人稀,左近的巷子也寬敞,能并排跑得開八輛馬車,馬才剛撒開蹄,就到了地方。
天剛黑,小館早早挑起了燈籠,生意還行,一樓坐了兩桌客人。掌柜的臉了,剛亮嗓子喚了聲“唐姑娘又來捧我生意啦”。
再一瞧后邊跟著位穿著富貴的大老爺,還有幾個佩刀侍衛,只當是哪個衙門的差爺,連忙洗凈手過來接待。
“貴客上門!……”
客人紛紛來。
唐荼荼趕兩步擋住二殿下,扯著他一角袖上樓:“小二菜單拿上樓!”
晏昰低頭,看見行走間蹭著他的手背,心想:這一趟來得不虧,值當他千里奔行了。
“二哥你魚蝦過敏麼?”
“什麼?”
對上二殿下征詢的目,唐荼荼解釋:“就是吃了魚蝦會頭暈嘔吐、臉發腫嗎?”
晏昰凝神聆聽:“你是說大頭風?”
“過敏是這個?”唐荼荼想了想:“應該不是,回頭我問問杜仲,沒準能填補上這塊醫學空白呢。”
“那咱們就吃全魚宴,八冷八熱十六道菜,今兒不怕浪費,你只管吃!”
晏昰又是笑,笑得膛連著背一起抖。向來節儉,今兒能不怕剩菜,這是妥妥的貴客禮儀了。
大鍋熱灶,上菜很快,等了一刻鐘店家上齊菜,小二恭恭敬敬退出去,帶上了門。
晏昰這才摘了那片面,臉上留下些潤的白脂膏,他拿著帕細致地揩干凈。
他頂這麼一張臉,一下子又蓬蓽生輝了。
唐荼荼納罕:“怎麼摘了?”
“戴著不舒服。”
“看著還通風氣啊。”唐荼荼拿到手上翻來覆去瞧了瞧,輕輕拉扯這面試了試彈,越看越覺得細節傳神。
隔了一寸罩在自己臉前比劃,看不著什麼樣,從自己荷包里出一面小圓鏡來,把晏昰看得一愣:“隨裝了鏡子?”
唐二以前荷包里裝一堆小東西,晏昰記得的竹錐筆、墨條和隨帶的小本本,還要塞幾顆脯,是沒裝過鏡子的。
到了的年紀了?
那一行環燕瘦,不合時宜地竄到他腦子里,“為悅己者容”幾個大字也跟著蹦了出來,晏昰驚得差點斷湯匙。
他在這驚心魄的想象里驚碎了半套魂,還是唐荼荼一句話給他摟回來。
“這幾天不是在學雕版嘛,版上字是倒的,老師傅們寫倒字能生巧了,可偶爾也要犯懵,錯個偏旁部首的——我就更不行了,就自己想辦法,先寫好正字,把鏡子立在前頭一照,這不就反過來了嘛。”
晏昰總算續上了這口氣。
“你倒是干一行學一行。”
唐荼荼:“技多不嘛。”
臨海的地方,桌上天天有魚,津門招牌菜一百來樣,其中八全是魚蝦菜。
清蒸的鮮甜,水煮的麻辣,燜魚從皮兒香到骨,紅燒的料最厚重,煎脆的魚皮被厚厚的芡包裹,魚一一地在舌尖分層。
唐荼荼點菜時專門吩咐了店家去刺,饒是吩咐了,還怕店家心給了。每道菜都往魚背先下一筷子,嘗著一刺沒有,才放心讓他吃。
這位份尊貴的爺打小沒自己剔過魚,對這長刺的東西過分警惕了,一塊指肚大的魚都得抿三抿。
唐荼荼:“他家的菜地道吧?我吃了倆月魚,就屬他家的魚最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