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張紅點圖放到縣衙大桌上,開了一天會、腦袋昏沉的趙大人立刻站直了。

　唐家那閨染了疫，這圖又是畫出來的，趙大人念著自個兒，不敢離圖太近,背著手、隔著三步遠瞭了一眼,目如豆,嘛也沒看出來，也不明白費這大力氣畫圖有甚麼用。

　他端著大人架勢，著山羊胡，邁著四方步在二堂里兜圈子。

　“這病患，老的老,小的小,伺候起來麻煩，家家戶戶都有大人伺候，為何非得把病患全帶去印坊關起來？”

　議事的縣們齊齊抬頭。

　只聽趙大人又說“那印坊不是住人的地方,吃喝住用混在一塊,豈不是毒里養蠱，病上加病？”

　旁有老大夫解釋了醫理，說這赤眼病病灶簡單,做好防護不會互相染病。

　趙大人仍是搖搖腦袋“不如染了病的在各自家中將養著，個封條把宅門一鎖,誰也不準出來，每天發下藥送進去。什麼時候病好了,什麼時候拆封條放人,如此不好嗎？”

　縣丞忙說不妥“大人不知,里頭好些病人都是窮人家,不是獨門小院,住的是胡同巷子，幾戶人家吃喝拉撒全在一個院兒里，總不能封條全鎖起來——再說了，這赤眼病又得煎藥，又得藥湯敷眼，尋常家里哪有會伺候的？”

　“杜小神醫召集了縣學二十余醫士，左近幾家醫館的坐堂大夫也主請纓，印坊里滿滿當當的大夫，將病人聚在一塊，豈不省時省力？”

　趙大人吁氣嘆一聲“容我再想想，明早再做決議，天不早了，諸位回家歇去罷。”

　縣丞頓語，不太贊同地看了趙大人一眼。

　張捕頭也回頭，撟舌一笑，舌尖彈出一聲清脆的響，聲調頑劣，像調戲路邊大姑娘。

　幾個小、幾位師爺竟全沒吭聲，晦對了個視線之后，誰也沒走，又圍著圖商議起來了。圖首位置站的是唐老爺，也是長桌的主位。

　他們一群人這改旗易幟的姿態直愣愣著眼，趙大人被梗得頭一嗆，坐下，一口一口咂了杯濁茶。

　茶泡久了，湯黃味，茶葉得沒了滋味。

　趙大人輕晃手里這盞茶湯，看著水面慢悠悠地開波，思緒也慢下來了。

　他今年五十四了，老了，人沒了銳氣，也就沒了鋒芒，見自己的下全圍著唐老爺馬首是瞻，也不氣，就是心里邊有點不得勁。

　掰著指頭算算離二月還有二十來天，二月初一他就要卸任了。

　——這不行啊，這赤眼病在他任上出來，治不好還是他的禍。

　思及此，趙大人坐不住了，從兩個師爺間出自己的位置，也仔細聽諸人的討論了。

　唐老爺一不懂醫，二不懂隔離，其三，該怎麼調度差役他也不，縣雖小學問卻大，唐老爺態度謙遜，聽得多說得。

　好在這兩月走街串巷，了解民生，一看荼荼這圖，就知道畫的是哪條街哪條巷。

　葉先生了前后宅的傳話人，兩頭跑著，把唐荼荼和杜仲吩咐的事兒原話傳過來。長者欺年，這是慣例了，別看杜仲被衙門諸人稱一句“小神醫”，真要說起來，也容不得他一個小輩進二衙的門，是沒有話語權的。

　葉先生頂著唐老爺幕僚的份，見識廣博，能言善辯，話糙，道理卻細，說話極有分量。

　一群縣很快敲定了印坊隔離的各種細節。等人散去，趙大人悄聲喚了句“振之留步。”

　唐老爺折回頭，只聽趙大人問。

　“振之啊，那咱們那強健大比，就不比啦？”

　唐老爺“只能往后拖了，元宵是決計比不了。”

　趙老爺十指“振之啊，咱這告示都了半來月了，各鎮各村都準備好了，再有幾天就到十五了，這時候說不比就不比，豈不是百姓寒心吶？”

　“不如，咱們改換地方，不在印坊比就是了。你要是忙著治疫，我來籌辦這大比也行。”

　什麼時候了，他竟還想著貪功！唐老爺氣得額角直跳“大人當以大局為重啊！這赤眼病鬧不好要時疫！大比說到底就是娛民之事，等病治好了，百姓還能誤了玩兒的工夫？”

　他是綿人，疾聲厲說完了，看見趙大人臉紅了又白，訕然不語。唐老爺又反思自己話重了，斟詞酌句改了個說法。

　“能治好時疫，也是大功一件，我記得前年河南有一縣令治疫有功，皇上筆直接提了兩級，召他到京城做了——如此不？適之兄不想連提兩級？”

　說完，唐老爺趕垂下眼皮，暗暗唾罵自己學壞了，會巧言令忽悠人了。

　趙大人不知聽出來沒，惆悵思忖了一會兒，一拊掌“你說得有理！這赤眼病保不準要時疫，我得趕報與漕司大人，讓大人早做準備。”

　說完令家仆套馬，要趕往漕司府走一趟，看天實在不早了，這才作罷，要明兒趕早去。

　唐老爺真是哭笑不得。

　他在禮部當郎中時見過這樣的下，機敏有余，干勁不足，遇事兒不自己拿主意，先著急忙慌往上報，等著聽上指派。

　事兒小還好，萬一事真的鬧大了，回頭他就擺無辜“哎唷，下全是按大人指示辦事的，大人說什麼我做什麼了，錯怎麼能落我頭上呢？”

　這樣的……

　唐老爺唏噓一聲，也匆匆離開了。

　戌時吃過晚飯，唐荼荼戴著帷帽，坐上了馬車。隔著簾跟珠珠揮揮手“別送了，姐姐過幾天就回來。”

　門前的大紅燈籠照著新雪，門上的對聯和福字還喜艷艷的，年沒過完，姐妹倆卻得分開了。

　小丫頭頭回沒含眼淚，只癟著臉“幾天是幾天啊？”

　唐荼荼“七天？頂多十天我就回來了，還能趕上看燈呢。”元宵燈會一般到正月二十。

　唐夫人殷切叮囑了幾句，怎麼也放心不下“還是讓胡嬤嬤和芳草跟著去吧……”

　話剛開了頭，唐荼荼連忙喝止“誰也不能跟來！醫士都是有數的，照顧一個病人就是一份累，哪里還顧得上旁人？”

　唐夫人張口還要說什麼，唐荼荼當機立斷放下簾子，喊車夫“走啦。母親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回見！”

　馬車穿行在深夜里，往時這個點路上就靜得看不見人了，今夜還是燈火通明的，兵開路，一溜小馬車往印坊去了，那是今日檢查出來的病人。

　公孫、家、瑞家資產雄厚，幾十輛馬車跑在外頭來回接人，馬車里配飾也是舒適的，用的是座上賓的禮遇。

　許多百姓這輩子頭回上馬車，坐得直的，不敢蹭臟了錦緞坐墊，起車簾，探頭探腦地往外邊張。

　瞧著心態都還好，病人沒有張惶失措。只是人數不對。

　唐荼荼皺起眉，眼看右邊與并行的那輛車，車上坐著個老太太，車下步行跟著倆媳婦倆兒子，捱著風雪一路送，送到印坊門前了也沒撒手。

　而印坊門前有吵嚷聲，好事者圍了一重又一重，差役喊著“別聚集，扎堆要染病”，也沒人理會，全長脖子看熱鬧。

　唐荼荼從車窗前直，借著車底高，一眼看到人群最中心。

　那是一個染了紅眼病的孩子，六七歲大，額前垂一撮發，還小得很。

　他那娘扯著差役的袖子，哀聲求著“孩子在外頭撲耍，不知從哪兒染上了紅眼，他這點年紀穿不好，吃不好飯的，為娘的在外頭怎麼放心啊？求求差爺通融通融，讓我隨著進去吧！”

　拉拉扯扯的，差役綢手套都扯下來了，難免氣，振袖回拉自己袖擺，力氣大，把那婦人扯了個趔趄。

　“不是告兒你了，里頭有伺候的！有伺候的！醫士醫足足好幾十個呢，您孩子就是把屎把尿，也有人能搭把手！大嫂你這鬧鬧哄哄，豈不我們難做？——噢，這家老太太腰不好，跟個媳婦進去伺候；你家孩子年歲小，跟個媽進去？人人都如此，豈不是壞了規矩？好好的人進這疫病所做甚麼？”

　那婦人嚶嚶啼啼，抱著孩子哭不停當了，被衙役把孩子抱走了。娃娃還是不明事理的年紀，也跟著一起嚎啕大哭。

　唐荼荼放下簾子只留一條，馬車駛過那夫人側時，低聲說“您繞半個圈子去后門吧，我給您開門放您進去。”

　婦人眼睛一亮，連聲要謝。

　唐荼荼忙說“噤聲。您作麻利些，別讓別人看見了鬧起來。”

　車夫驅車進了門，唐荼荼四一瞧，醫士全穿著白大褂，夜中也很好辨認，喊住一個面的醫士，依稀記得廖海。

　“廖小哥！”

　“哎。”那年幾步跑來，目清亮“唐姑娘什麼事兒？”

　唐荼荼低聲吩咐“外邊人多，我怕鬧起來，你帶幾個脾氣好、慢子的醫士出去，把歲數大的、腳不好的病人攙扶進來，好聲好氣跟人家家屬講明道理，可以麼？”

　廖海一拍脯，笑出一口白牙“姑娘想得周到。”立馬招呼人去了。

　印坊兩進門，又左右兩開院，隔離用的宿舍區在右邊。

　老遠就聽到趙大人的聲音，他站在二門前的老槐樹石臺下，雙手下，示意百姓稍安勿躁。

　趙大人坐著開了一天會，袍皺，額紋耷拉，襯得他面龐更老，上了火的嗓子喑啞，再揚聲說話不免聲嘶力竭。

　晃眼一看，這老好似架起了一長太息以掩涕兮、視生民苦為自己苦的大格局。

　他帷帽手套戴得嚴嚴實實，卻說“諸位別急，別慌，這赤眼病無甚厲害的！老夫派了幾位得力的親信留守此地，與大伙兒同吃同住，要不是老夫公務實在繁忙，實在走不開，必要親自住進來跟大伙兒一樣的罪！”

　唐荼荼離得遠，后頭的話聽不太清了，只見周圍送別的家屬們連連作揖，喊著“青天大老爺”。

　還青天，要是滿朝都這樣的青天，天都得塌半邊。

　唐荼荼表復雜地下了車，去后門把那婦人接進來，見四下井井有條，廚房炊煙裊裊，病人在排隊打飯，遠沒有想象中的混模樣。

　看見一個悉的條的婦人，唐荼荼忙迎上去“嬤嬤怎麼進來了？”

　古嬤嬤年逾五十，家口都在京城的莊子里，華瓊不放心荼荼，讓跟過來陪三年，古嬤嬤也二話不說過來了。

　雙眼明亮，沒一點病狀，今兒還跟著進了這印坊，一起隔離……

　古嬤嬤戴著帷帽打飯，笑說“在外頭也要天天惦記著姑娘吃得好不好，能不能睡著，不如陪姑娘進來，左來我也想瞧瞧這赤眼病是什麼厲害東西——可別說我了，小楊氏一家才值當姑娘夸，家那口子和兒子也都跟著進來了。”

　旁邊一個面生的婦人趕了手，雙手疊在腹前屈膝一笑，是個靦腆人。

　唐荼荼謝過們，又打了一碗拌湯喝。白菜和西葫蘆切得細細的，蛋花打得又碎又，再攪進去一些面糊疙瘩，一碗下去，從嚨熨帖到胃。

　嬤嬤著，給留了間獨屋，四張榻只住一人。

　唐荼荼剛檢查完床鋪干凈，洗漱用也全，屋外有人敲敲門。杜仲端著敷眼的藥湯進來了，小小一碗。

　“姑娘晾一晾，等不燙手了，用紗布蘸著敷一敷眼，眼芝糊，再拿溫水洗凈眼睛。”

　唐荼荼謝過他，坐桌邊等著藥湯涼下來。想了想，過一沓紙提筆就寫。

　隔離防疫，病人又是被差帶走的，形同拘留，坊間百姓看見了，免不了人心惶惶。剛才進門前睄了一眼，告示欄上還沒報，想是還沒寫出來。

　唐荼荼寫道“近日，隨著年節走親訪友的人數增多，一病毒悄無聲息蔓延開來……”

　杜仲看著。

　他分明沒什麼表，唐荼荼還是鬼使神差地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嘲諷的意思，老臉一紅，放下了筆。

　“還是你來寫吧。”

　杜仲接過筆，坐姿配稱一句君子端方，腕平，氣沉，鉤頂抵，他只握住筆，就是一副唐荼荼學不來的儒士風姿。

　他寫

　——此病名為天行赤眼，乃暴發眼瞼及白睛紅赤浮腫，染病者雙目痛作，眵淚粘稠，黑睛生翳，本病多由風熱毒邪，時行癘氣所致，易廣泛流行。

　——生民病苦，切忌出門攢聚，在家避疫方為良策。

　唐荼荼“……我覺得，太深奧了吧？”

　杜仲擱下筆，垂眼換一張紙，重寫下一份。

　不多時，芙蘭從窗邊溜進來，帶來四個影衛，四人隔著窗與拱手見禮。

　唐荼荼“這是？”

　“姑娘寫告示呢？”芙蘭頂著帷帽，帽紗后邊仍是笑瞇瞇的眼。

　“這是年掌柜手邊得用的人，知道姑娘傳話多，這又要寫告示，年掌柜派了兩個跑傳話的，還有兩個文采出眾的先生，給姑娘潤筆用。”

　正發著愁，就有人送傘來了。唐荼荼忙點頭說好，請了幾位先生進屋。

　那一口大白話見不得人，杜仲又宛如醫書附，兩人的危機公關能力湊一塊兒也寫不出一份告示來。

　果然，新來的先生提筆就文“適逢新歲、元宵之，有赤眼一病蔓開，此病……”

　最后摘了唐荼荼原稿里的兩句話，“全民攜手，共抗此疫”。

　底下配有赤眼病的癥狀圖，畫著三個人臉廓，一為眼白冒，二為眼白生紅點、紅斑塊，三為白睛黑瞳上浮著白翳，漿糊似的糊住雙眼。用圖做比對，更一目了然。

　大字告示謄抄幾份，了出去，告示欄兩側燈籠高挑。在差役朗讀、百姓熱議聲中，印坊的鐵門沉沉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