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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26章 第 226 章

 唐荼荼出聲攔:“我聽廖醫士說藥方有好幾份, 分了對照組,我喝的這是什麼藥?”

 醫每天轉兩個疫病院,四個舍間。病人著急, 免不了問東問西, 唐姑娘是里頭最省心的,每天一仰頭干了藥, 說聲謝謝,遞過碗就讓走了。

 這還是頭回開口問。想是幾副藥下去不見好轉, 心里不安, 要鬧脾氣了。

 到底是

 醫這麼想著, 聲音溫和:“姑娘喝的是赤芍、白頭翁和柴胡, 清熱涼, 疏肝解郁的。”

 唐荼荼又問:“這洗眼睛的呢?”

 “乃是白、霍桑葉、公英煎水, 明目潤眼的。”醫心領神會地沖笑了笑:“小杜神醫天天惦記著您這兒,給姑娘用的方子都是他反復琢磨過的,最是穩妥不過。”

 唐荼荼抓住這一停頓:“還有不穩妥的藥方?”

 那醫踟躕了一會兒, 終究是給了個底:“我學醫晚,九歲才醫書, 醫經背得不甚明白, 只能看出三分皮。名醫開方各有殊異,小杜神醫的方子, 我是看不的。”

 唐荼荼:“沒事,你只管說。”

 醫便放了托盤坐下,謹慎開口。

 “姑娘病得早, 分在了重病組里, 幾個重病舍間用的都是古醫經方——經典方劑, 姑娘知道麼?乃是醫家寶典中記載的名方, 千百年間后人例證無數,是萬無一失的方子。藥效全是辛涼疏肝火的,即便對不上癥,服了也無害。”

 “而輕癥幾組,是小杜大夫自己寫的方子,君臣佐使配伍與經方大不同。我學醫淺,看不太懂,只覺得方子……不甚穩妥。”

 這微妙的幾個停頓,唐荼荼算是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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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有載以來,赤眼病的治療都以清肝明目為核心,常用的幾套經方都定了型。所有大夫都樂意套用前人留下的經典名方,對古法推崇備至,連著華和謬誤一塊抄,知道據病稍加變通的就算是良醫了。

 好些老大夫年紀大記差了,手邊放本藥典,開藥時翻著書開,省了背方劑的工夫。

 這本不是錯,工系是好事。

 可是按杜仲說過的近些年各地赤眼病蔓延的例子,雖然各地最后都控制住了這時疫,可病人多多留下了后癥,其中眼盲的、半瞎的比例不低。

 刨掉地方抗疫不及時、病程耽擱久這兩點,未免沒有藥方不合適的問題。

 杜仲一邊學古,一邊疑古,天然中藥里抗菌消炎的藥材不,他在索著嘗試其它藥材配伍。

 他在拿輕癥患者試藥……

 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

 杜仲不分了對照組,在這個沒人覺察到的時刻,他甚至搭建起藥品臨床試驗的雛形了。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從《瘍醫證治》里學來的辦法。

 “每個屋病人知道自己用的藥跟別人不一樣麼?”唐荼荼聲音都小了。

 醫搖頭:“怎敢講?廖師兄叮囑我們都著口,安心做自己的事。”

 這不太妙啊。

 唐荼荼記得后世藥研機構測試新藥,都得提前給試藥人簽知書,對照組的監督管理流程也規范。

 放眼下,太多的鄉間百姓大字不識,巡捕房上門篩檢還要躲躲藏藏,對大夫、對醫的信任遠遠比不上后世。后世那樣嚴的藥監流程,聽著“試藥人”仨字心里還得打個咯噔呢。

 病人全然不知,稀里糊涂喝著藥,這屋喝這個藥好得快,那屋好得慢,萬一哪個屋新藥喝出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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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荼荼總覺得這事兒要雷,病在雙眼,誰能那麼心寬?

 一個藥程就算七天吧,把不對癥的藥喝七天,病深一層,就離瞎眼更近一步。

 唐荼荼心里突突的,想再問兩句,醫已經先一步開口。

 “不瞞姑娘,我們心里也有顧慮,怕小神醫年紀小,冒進惹事。昨兒請學堂的夫子來看過方子,夫子沒說什麼,我們先瞞著,有病人問起時先搪塞過去,全聽由小杜神醫吩咐。說明方子還是有理可循的。”

 唐荼荼有點愁。

 “杜仲每天做什麼?跟你們一起查房麼?”

 醫聽不懂查房,顧名思義懂了意思,淺笑著搖搖頭:“小杜大夫出門,常常悶在屋里看一天書,只有清晨和傍晚有新病人送來時,他才出來瞧瞧。”

 醫一走,唐荼荼又帶上帽子出去了。

 清早的三十余病人還沒安置完,三三兩兩地坐在院里等。太升高,百姓們朝食吃了個飽,看這疫病所里頭井井有條的,沒早上那麼慌了,互相打問著您貴姓、年紀、打哪兒來。

 一群醫士圍在院里嘰嘰喳喳喚著“師父師父”,師父這,師父那,頗有后世一群實習生觀導師坐診的架勢。

 杜仲眉頭打結,明顯是嫌他們吵。

 他歲數比在場每一個醫士都小,一群快年的青年揣著一半敬佩一半戲趣喊他“小杜師父”,杜仲只好掛上了師父的相,不厭其煩,有問必答。

 隔著人堆看見,杜仲臉一沉:“姑娘怎又出來吹風了?”

 唐荼荼后頸一,做了個“別兇別罵,我看兩眼就走”的手勢。

 這孩子,年前剛來天津那會兒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弟弟,自打收了這群小徒兒,氣勢是一天比一天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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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藏私,臨行前王太醫也待過他,這師徒二人以大醫誠四字銘心,老祖宗傳書中那本眼科證治也舍得拿出來。醫士來回傳閱,全手抄了一冊,捧著書挨個問問題。

 石桌上放著一本,唐荼荼低頭去瞧,書正展在“生理鹽水”那一頁。不知是哪位仁兄謄抄的,全是橫平豎直的楷字,便宜了。

 生理鹽水的制備方法書上只寫了兩頁,反復提了一個詞——“極凈鹽”。

 天津有幾千家灶戶,專門設灶煎鹽的營生。

 時下濾鹵曬鹽做出來的都是鹽,盛在罐子里,一就結疙瘩塊了,里頭有黑沫,味兒咸里帶點苦,蹦不住還混著小蝦米和指甲蓋長的魚。喝個咸湯,一口碎貝殼渣子,一口海帶沫,常有驚喜。

 民間屢不止的私鹽販子,做的就是這一檔買賣。

 能濾凈這些雜細鹽,頭等鹽進貢,次等進家和富商家,賣得貴。

 而想提純出后世那樣一粒一粒干干凈凈、分明確的鹽,先要溶解海鹽,曬干,理過濾除雜,還用了許多化學知識。

 那兩頁書上寫的就是提純鹽、析出NaCl晶的法子。

 【取鹽反復熬煮,三層細篩累次濾去結晶,留白凈鹽鹵水。

 陜西紫縣產毒重石,乃氯化鋇,攪鹵水中,祛除硫酸鈉。

 取粵南石灰,溶水濾雜;再取河南桐柏縣堿礦,混水中,制氫氧化鈉。取過量攪鹽鹵水中,祛除氯化鎂。

 取鹽湖沉積鹽霜狀濁,加熱除雜,得碳酸鈉。攪鹽鹵水中,除去氯化鈣和余下的毒重石。

 煉石膽取華,干餾綠礬,得硫酸。攪鹽鹵水中……】

 唐荼荼:“……”

 弄個鹽提純NaCl,竟有十來個步驟!反應還得另外制備!

 滿腦子的化學方程式,高中時的化學知識全從危險的邊緣扯回來。唐荼荼抓耳撓腮寫了半天,愣是寫不出這十來個式子,恍惚中到了被老師扯著嗓門罵“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的痛苦。

 完犢子,當初學的全還給老師了。

 “姑娘想著什麼了?”

 不知何時,院里的醫士病人全不見了,日頭高照,廚房做飯的靜熱熱鬧鬧,竟然是晌午了。

 杜仲俯看:“姑娘寫的什麼?”

 “別催。”

 唐荼荼一腦門汗,眼睛卻是亮的,正推逆推,慢慢把鹽主要的雜質種類和提純方程式寫出來了。

 ①Baa2SO4==BaSO4↓ 2NaCl

 ②2NaHCO3=(△)=Na2CO3 H2O CO2↑

 Na2CO3 CaCl2═CaCO3↓ 2NaCl

 ……

 配平不難,反應式卻多得離譜,一條接一條。

 唐荼荼從記憶末梢拉那點余燼,薅下好幾頭發,在崩潰的邊緣掙扯半天,公式漸漸連上了,上到腦袋下至心全愉悅起來了,那是高考前在自習室瘋狂刷題一般的暢快。

 杜仲一頓飯吃完,總算見放下了筆,拿過那一頁紙細看。

 他手指序劃過毒重石、堿礦、石灰,半晌,問:“這些是何?”

 唐荼荼一驚:“你沒聽過?!”

 杜仲:“從未。”

 唐荼荼傻了:“我以為這都是中藥啊!不是藥材,那寫在書上干嘛啊?!”

 什麼石膏、朱砂、爐甘石,不都是礦石類藥材嗎?看見石灰的第一眼,就覺得這東西能藥啊。

 杜仲澄澈的雙眼看著:“若這些是藥材,我與師父多年前就能做出這鹽水了。”

 唐荼荼堵了半頓飯,才想通這道理。王家那位寫醫書的老祖宗不僅是個醫才,還得是個化學專家,化學方程式不難,難的是他怎麼找出這些單質其原料的。

 了半頓飯,又冒出了另一個思路。

 “照書上說,海鹽里的雜質主要是鈉鈣鎂鹽,但都是微量的,鹽嘛,還不是NaCl,輸肯定不行,但如果只拿來做外用洗劑,沒準不需要除雜呢?”

 杜仲不,把每個沒聽過的生詞往腦袋里裝。

 “這一節我一直看不明白,但老先生累次在書中寫到生理鹽水,似是一樣治百病的奇藥。我與師父翻遍古籍,曾找到過花椒與鹽煎湯的方劑,《本草》中也有食鹽藥的例證——凡鹽藥,須以水化,澄去腳滓,煎煉白,乃良。”

 “外用能治牙痛、皮癬、痔瘡,服清火、涌吐。只是這幾種病不缺藥,方子多的是,是以食鹽藥多為小籍偏方所載。”

 他說得慢,唐荼荼湊湊聽懂七,順著自己思路往下想。

 “我覺得可以一試。生理鹽水濃度0.9,主要模擬的是漿的滲,高了不好,低了,應該無大害?我記得最早發明……”

 及時滯住口,換了一句:“……以前,也有人用煮食鹽水給病人輸的。”

 杜仲瞳仁幽黑,一錯不錯看半晌:“哦?是我才疏學淺了,倒是未曾聽過。”

 說得眉飛舞,全是他沒聽過的專業詞,杜仲心頭的懷疑一簇一簇漲,和師父家的奇人奇事奇書漲到一個高度去了。

 唐荼荼:“那咱們試試看。”

 高考理科績不錯,那會兒上課最樂意聽老師講故事。最早拿煮沸食鹽水給病人靜脈注,是19世紀歐洲霍時代的事兒,在那之后將近一個世紀才出現了電解質理論,才配出生理鹽水,鹽水補的效果才被證實。

 在那以前呢?唐荼荼尋思,會不會有很多大夫嘗試過用咸鹽水做外用消毒,效果不錯,才敢往病人輸?

 天津采鹽都在海口,這年頭還沒有重金屬超標的麻煩,細鹽里邊能有多雜質?外用而已,提純真的是必要麼?

 唐荼荼扯住幾個嬤嬤:“來人來人,架鍋!”

 蒸餾水好做,一口鍋和灶的事,冬天冷,冷凝都用不著冰塊。唐荼荼指揮嬤嬤們費勁拉燒了一下午火,蓄了半盆蒸餾水。

 認真稱重配了個0.9%的鹽水濃度,怕雜質多,還多灑了一把鹽。

 杜仲提筷尖嘗了嘗咸淡,“書上說,生理鹽水比飯菜略咸,大概就是如此了。姑娘要如何試?”

 “好說。”唐荼荼拉起袖子,出小臂上最的那塊,在石桌棱上噌噌來回了十幾下。

 周圍好幾個醫士嬤嬤看著,誰也沒防住這一手,哎喲了聲,看著都替疼。

 “你……”杜仲啞了。

 一整個秋冬養得生生的皮,磨出了行行道道的刮傷,一排小珠冒了頭。唐荼荼舀了一勺溫鹽水,沖著這片皮淋下去。

 竟然一點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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