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拿了塊紗布, 紗布糲，他也學著唐荼荼往自己胳膊上磨出一片淺表傷，淋鹽水試了試。

　試完, 與對視一眼, 明顯也是不疼的。

　唐荼荼：“好像，問題不大？”

　濃度準確的生理鹽水, 滲與人漿、細胞組織相仿，清洗外傷不會疼……

　唐荼荼無聲默背著理論, 多年不用的知識挑開一個頭, 慢慢剝繭還原半本生書。

　在眾人迫的注視下浸了一塊干凈布子, 敷在了雙眼上, 照舊沒什麼覺。

　廖海第一個起來：“嘿, 啦？以食鹽敷眼竟真的可行？”

　唐荼荼想了想：“敷眼沒有用, 想要帶走病菌得是沖淋才行，嬤嬤來，幫我一下。”

　找了個石凳坐下，撐著左膝彎了半邊子, 頭仰高，大睜開眼睛, 等著嬤嬤幫倒鹽水。

　古嬤嬤哪里做過這事, 巍巍拿小酒盞盛了半杯鹽水, 對著姑娘兩只大紅眼調整了半天角度，也沒敢淋下去。

　“我來！”廖海自告勇。

　他剛出的手被截住了, 杜仲沉默地接過杯子，手一不晃, 對準左眼淋下去。

　溫水從眼角淅瀝流下, 唐荼荼下意識地要閉眼, 被杜仲又快又準地撐開眼皮，不容眨。

　一院人都瞠目結舌看著唐姑娘眼皮撲簌簌著，鹽水順著山、鼻梁和發際流，像淌了滿臉淚。

　杜仲：“如何？”

　唐荼荼閉上眼，細細著這滋味：“還行，是一種刺刺麻麻很微弱的疼，沒什麼覺。”

　沒等杜仲喚完這口氣，很快變了語調：“哎，好像有點疼……”

　把一群醫士嬤嬤嚇了個半死。

　“這可怎麼是好啊？”

　“我就說了不能試不能試，哪有咸鹽水往眼里澆的？姑娘又不是大夫，瞎出什麼主意啊？”

　“小杜師父快想想辦法啊！”

　唐荼荼：“好像不太對，更疼了……”

　那鹽水似一直往深滲，由淺及深，一秒比一秒更疼，像澆了一勺灼燙的辣椒油，又刺又扎，生理反迫著唐荼荼死死閉上眼睛，一迭聲喚：“疼，疼疼疼！”

　杜仲臉驀地變了。

　他來天津三月，就沒聽過姑娘喊疼，是捋起袖子敢自己磨石頭劃拉傷痕的厲害角兒，不是疼得狠了，發不出這聲調。

　唐荼荼一咬舌尖，狠狠把疼字咽下去：“別吵了，取干凈水來。”

　周圍人嚷嚷的聲音大，唐荼荼隨手一抓，抓了離最近的杜仲。力氣大，杜仲被扯了個趔趄，銳著嗓子喊了聲：“都聽不著麼？快打水來！”

　唐荼荼忙說：“不要井水，就要剛才接下的蒸餾水。”

　醫揭開鍋蓋迅速盛了一杯，手忙腳遞了過來。杜仲心如麻，定了定神，不必唐荼荼多說也明白了的意思，開上下眼皮，又一次澆淋下去。

　他得穩，唐荼荼眼皮連，瞠著眼睛不敢再合了，眼淚隨著清水不停往外涌。

　連著兩杯蒸餾水澆下去，帶走了眼里殘余的鹽水，灼辣的覺慢慢消退，唐荼荼總算活過來了，才驚覺自己嚇出一后背汗。

　“姑娘可嚇壞我了！”

　古嬤嬤哀一聲，推開醫士，著上前來，拿了塊棉布給姑娘滿臉。

　作為首個試藥人，唐荼荼沒忘總結初次失敗的教訓，閉著眼睛喃喃。

　“不應該啊。已知細鹽過濾干凈了，雜質含量不知……如果是因為濃度高了，了高滲鹽水，細胞的水向高滲的一方流，也就是細胞失水，皺，死亡……”

　“如果濃度低了，變低滲鹽水的話……細胞膨脹，細胞破裂，這什麼來著……溶反應？”

　以氣音喃喃自語，只看見，聽不著聲，偶爾蹦出的幾個聲音發實了的字，全了杜仲耳朵。

　周圍一大圈人俱是雀無聲，小心翼翼看看這頭，又看看那頭。眼睜睜看著小杜神醫的臉越來越青，膛快速起伏，似是要罵人了。

　唐荼荼反思出了個結論，安眾人：“稀釋比例不對，下一次咱們從淡鹽水開始試。”

　聽冒出這句時，杜仲口竄的火終于繃不住了。

　“荒唐！胡鬧！”

　唐荼荼：“……？”

　忍疼睜眼，含著兩眼的水和淚，在模糊的線里看見杜仲臉青寒，才猜到他是生氣了。

　“是我莽撞了，頭回試，有點拿不準……”

　唐荼荼剛要為自己行專業的愚蠢描補兩句，卻見這孩子一拂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這小孩……脾氣好大。

　看看自己右手臂，又看看那半鍋鹽水，折騰了一下午才制出的蒸餾水，有點舍不得。

　也許是因為刮蹭傷太淺？只破了層油皮，對鹽水的敏度不高，得有更深的傷口……用小傷試鹽水濃度，總比用眼睛試安全得多。

　“姑娘還想干嘛？！”古嬤嬤橫眉豎眼吶喊：“還沒玩夠呢！”

　這下，圍觀的醫士和嬤嬤們全喚起來了，干脆利落地把一鍋咸湯潑草叢里，七手八腳送著回了屋，再不許試了。

　又挨了芙蘭幾句訓，屋里總算清靜了。

　這鹽水后勁頗大，左邊眼球好像平白長大了幾毫米，竟然覺得脹，干得像眼皮里藏了幾塊小沙子，睜眼閉眼來回磨蹭著，縷縷的疼。

　唐荼荼對著鏡子照了半天，沒看見有殘留的鹽粒，有鹽粒也早該化干凈了，想是眼細胞損不太舒服。

　不敢再睜眼了，靠在枕頭上瞇了一會兒，不無惆悵地想：但凡當年看的那上千本五花八門的課外書里，多來兩本醫書，也不必弄這樣了。

　生理鹽水呵……藥品最缺的時候也沒缺過這玩意兒，現在一瓶子鹽水竟要難倒英雄漢了。

　傍晚的余暉灑進屋，唐荼荼睡了個暖洋洋的覺。

　“姑娘？姑娘？”

　芙蘭拍醒，展出一張笑臉：“今晚咱們吃……”幾個字才冒了個尖，驀地瞠大眼睛。

　“……怎麼了？”

　唐荼荼自己也覺不妙了，著腳，幾步竄到鏡子前去照。

　下午那鹽水主要澆淋到左眼上了，右眼沾了些，只覺得干，沒別的覺。

　可左眼！看東西朦朦朧朧，似眼球上蒙了一條霧帶，從外眼瞼斜上方橫過來，不論看向哪里都是白蒙蒙一條。

　唐荼荼嚇呆了，再細看，心又一咯噔，鏡子里左眼竟看不著一眼白了，紅得嚇人，哪里還像眼睛，本是赤紅的一灘里結了個黑珠子。

　“怎麼睡一覺就這樣了啊？”芙蘭快哭出來了：“我去找小杜大夫！”

　“別別，你別嚇他！”

　唐荼荼哆哆嗦嗦沒喊住，心慌意地對著鏡子照，越想細看眼睛越疼，恨不能打自己一耳刮子。

　我試什麼啊我！怎麼那麼蠢直接用眼睛試濃度啊！還不如往胳膊上豁個口呢！

　不知道是慌的嚇的，氣上涌還是怎麼，甚至覺到左邊眼球隨著心臟泵的頻率跳，再腫腫就要裂開了，周圍細小的脈靜脈也撲簌簌跟著跳。

　“姑娘！我把小杜大夫找來了！”

　芙蘭抓著杜仲前襟急急忙忙沖進屋，后邊綴了一大群醫士，這丫頭邊跑邊飆淚，真怕慢一步姑娘就瞎了。

　杜仲：“放開我。”

　芙蘭連忙撒手，了張椅子摁姑娘坐下。

　給王孫貴族看病都不多眨一下眼的小神醫這會兒手有點抖，攥了攥手指止住這抖，微涼的指尖上了唐荼荼的眼皮。

　不等他開口，唐荼荼立馬報癥狀：“左眼又又疼，沒下午那麼疼了，但是看東西有重影。”

　杜仲一言不發，挑了幾個眼周，以幾牛針緩慢直刺。眼太淺，周圍又全是經絡眼，容不得捻轉行針。

　每一針下去，他都要手心汗，只覺得自己從沒下過這麼小心的針。

　醫士們連聲問：“如何如何？”

　這麼白白胖胖一大姑娘，就要被他們一群庸醫給治瞎了！廖海急得直錘掌：“早知道還不如拿我試藥！不就是赤眼病嘛，拿病人眼淚往眼里抹兩下就能染上，還不如我染個病試藥！”

　“姑娘本來就病得重，這病上加病……”

　“我也能！我也愿意試藥！”

　杜仲氣得喝了聲：“都說什麼渾話！滾出去。”

　短短一下午他發兩回火了，醫士們倒吸口氣，都閉往后了，誰也沒走。

　唐荼荼不敢出聲，在“我不會瞎了吧”的恐慌里，愣生生給自己續出個恐怖故事。

　半晌，杜仲取了針，總算把的恐怖故事扔開了。

　“無大礙，歇一天再看罷，這幾日先停了藥，藥敷眼也停了。”又怕不當回事，杜仲疾聲厲斥了句：“姑娘要是再胡來，就別想要這雙眼了！”

　一群白大褂呼啦啦來，又呼啦啦離開了。

　唐荼荼抖著手指頭眼皮，一時間悲從中來。可太難過了，想做個生理鹽水差點把自己弄瞎。

　食盒的飯菜早涼了，芙蘭忙說：“我再去廚房打一份。”

　“您還拿筷子，拿什麼筷子喲？我喂姑娘吃！”

　唐荼荼不敢再逞強，閉著眼，張著等芙蘭喂飯。吃一口，眼里的熱淚涌一簇，又怕眼淚流多了落后癥，連忙憋回去。

　芙蘭喂一勺，訓一句，車轱轆話反復講：“姑娘再胡鬧，我就寫信給殿下，誰也管不住您唄，就殿下有招兒。”

　唐荼荼口中認著錯：“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胡嘗試了。”

　可心里慢慢轉過了這個彎，理智回來了，一點點把原因琢磨：眼睛紅，因為細管破了，眼底出了，會慢慢吸收的；眼球腫，因為傷了眼高。

　鹽水而已，濃度都未必有海水高，住海邊的人還不洗臉啦。怎麼會瞎呢，莫怕莫怕，頂多因為這紅眼病恢復得慢些。

　唐荼荼把自己安好了。聽著芙蘭一句一個“殿下”“殿下”，食漸漸起來了，吃了兩碗粥，慢騰騰地想。

　得虧二哥不在這兒，他要是在，怕是罵罵得更狠。

　夜里睡得不安穩，芙蘭睡在外屋，每隔半個時辰躡手躡腳進來，開眼皮看看。

　唐荼荼夢一程，醒一程，那犟勁兒犯了，連夢里也在想：先人前輩不知做過多實驗，自制了多儀，走過千萬里路，試遍天下礦石，才把鹽提純的方法整理出來，一筆一筆寫進書里。

　醫學的進步史都是一步一步趟著河過來的，化學儀是人造出來的，顯微鏡也是人造出來的，可在那更早以前，華夏上溯幾千年，古醫嘗百草的每一次都是拿命在試錯的。

　只試錯一次就慫了，都對不起自己的來。

　不就是鹽提純嘛，干他丫的！

　“芙蘭！”

　天剛亮，唐荼荼一聲中氣十足的傳喚：“麻煩你把我家先生找來，就那位葉先生和九兩先生。”

　葉先生沒能找來，他跟唐老爺連著幾天吃住都在縣衙，忙著調度人手，巡查集市、菜市場、書院等人口聚集地，給周邊各縣挨個通知赤眼病疫的事。

　傅九兩坐上小馬車，提著一溜紅繩穿的吉葫蘆優哉游哉過來了，進門把紅繩拴門后，葫蘆放桌上，全了探病禮。

　唐荼荼哭笑不得，知道他是真窮了，不然怎麼不得給自己帶塊玉。

　“別整這些迷信，九兩哥你快戴個帽子。”

　他大搖大擺地進了疫病所，連個帷帽也不戴，唐荼荼只好自己戴上，攤開書，把鹽提純方法給他看。

　“這什麼？”

　傅九兩坐下掃了兩眼，臉沒變，彈舌嘖了聲：“好嘛，全是稀罕東西——姑娘找我是找對人了，我明白跟你說，這麼大個縣里頭，除了我，你再找不著能認得這幾樣的高人了。”

　唐荼荼順勢夸他：“知道九兩哥見多識廣，這不特地把您給請來了嘛。”

　傅九兩得意一笑。

　看紙上字跡端正，正經一本手抄書。他也不問姑娘要這些東西做什麼，盤著那串葫蘆，右手隨手一勾去了石灰。

　“石灰我不曉得，剩下這毒重石、堿石、綠礬，都能做染料。”

　唐荼荼：“什麼染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