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拳, 好久沒用的力氣在底下鼓噪著，沒找著出口。

　師爺帶著人留下安。等一進門，趙大人臉就變了, 一褪，眼袋一耷拉, 立馬老了十歲。

　“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等張捕頭把審出來的案又講了一遍，趙大人對著虎口，怔坐半晌問：“振之兄弟作何打算？”

　唐老爺對他這遇事兒能推則推的病看了，警醒十分：“我還沒就任，自然是聽大人的吩咐。”

　他不輕不重地推回來了，趙大人了個釘子，面有愁容：“這教送生, 是丑事, 是皇上聽了也要變臉的惡聞。這事兒真查起來，整個天津都得抖三抖。”

　唐老爺剛覺得這話沒錯，便見趙大人愁容更深了, 似是這污糟事兒難以啟齒，往他里過一遍都臟口, 咬字含混。

　“再說……這事兒咱們不好管啊, 院留香、歪門借種, 自古有之。這……你我愿，銀貨兩訖的事兒, 咱們外人手那什麼了？”

　趙大人左右覷覷公孫家長孫、唐老爺、縣丞和教諭的臉，一閉眼, 再無猶豫說。

　“我聽說, 公孫小爺帶著人關別去了, 想來, 小爺跟老夫想一塊兒去了。咱治下出了這樣的惡案，又是在這多事之秋，還是得遮掩遮掩，周全過去才是啊。”

　他敟著臉，話里的意思方了個頭，和一拳頭揍他臉上了。

　“周全你個仙人板板！什麼狗屎糊眼的玩意，還自古有之？撒詐拐騙、下藥｜、拘婦人、開廟立教，剁了他們喂狗都不稀奇，這‘自古有之’？你家爺娘還沒死呢，張能不能給祖宗積點德！”

　“和！”

　唐荼荼反應最快，看舉著拳頭還要再打，忙撲上去把人抱住了。

　和一天一夜沒沾枕頭，眼睛干得睜不開，昨晚抓人時推搡得自己帷帽被扯掉了，疑心自己也染上紅眼病了，又怒又怕，一時間看這老東西丑了十個度。

　唐荼荼幾乎抱不住，還是公孫景逸幾步沖過來鎖了妹妹雙手，不胡鬧。

　趙大人這把歲數，哪里吃得住的拳頭？一屁坐地上了。他當了幾十年的面人，披了張德高重的皮，頭頂著清正廉明匾，出都有無數百姓贊譽，早忘了自己土苗泥子出。

　被這幾拳頭砸懵了，趙大人鼻子淌，面充脹紅像個爛西瓜，扯著嗓子喚：“以下犯上！從哪兒來的刁民殺才！給本拿了！”

　后頭沒人，風都靜了。

　師爺小聲說：“大人，這是公孫家的姑娘……”

　“哥，你松開我，我看他敢拿我！”和冷笑一聲，理理領：“整個天津沒我太爺爺發話，誰敢我一手指頭？”

　嗓干聲兒大，頗顯刁蠻，芙蘭一時沒憋住，岔出了一聲笑。也特想應景地喊一聲：整個天津誰發話，也不能我主子姑娘一手指頭！

　后頭兩排兵奔至，腳下清一的黑皂靴踏出震響，都是手臂比人的練家子，劈山分海般從衙役中隔出一條道來。

　后頭的中年人一大氅挾風，目不斜視地邁過衙門那群雜伍兵，五剛毅，聲調不高問了句：“趙大人要拿誰？”

　和眼睛一亮：“爹！”

　這位曾在酒樓有過一面之緣的武，烏紗袍穿齊時，氣場強了幾倍不止。

　趙大人腦袋上的汗一下子淌下來了，強出個笑：“公孫大人怎麼來啦？下有失遠迎……”

　“不必。”公孫大人抬手一擋，銳目聚焦盯住他，提聲周圍的醫士仆役全聽著：“趙大人疏忽職守，姑且解去縣令事權，卸任之日挪到下月。”

　趙大人瞳孔遽，差點一蹦三尺，崩不住他那張溫和的皮了，出口甚至破了音：“你一個同知，怎能擄我的職？！”

　公孫大人提聲道：“本協理此縣治安，當以大局為重，隔日自去上表府尹請罪——趙大人，請吧。”

　他眼下補任靜海縣巡檢一職，巡檢本是八品，與趙大人一文一武，品比趙大人還低一級。可公孫大人主職乃是總兵府五品同知，天津城最高武的副手，管的是全城巡捕和防務。

　不論主職補職，他這都是妥妥的越權，場上從沒有不稟上、先把同僚的管事權給擄了的先例。

　可他這一聲令下，公孫家府兵立刻上前，高大的形圍著趙大人站了一圈，齊喝一聲：“大人請吧。”

　趙大人了方寸，鼻子淌下的濺了一前襟的點，再瞧不出往日的慈善樣，氣得臉皮直抖，五猙獰：“公孫鏖汀，你放肆！你當全天津是你公孫家的一言堂？你小無知，你怎也跟著犯糊涂！”

　在場諸人都變了臉，一時間全瞪大眼睛看著這驚變，誰也不敢打圓場了。

　唐荼荼站在廊柱旁，沒吭聲。

　大肚教一案，鄉間藏了十年，公孫景逸一個紈绔爺不知道這事兒屬實正常，可公孫大人一個管天津治安的同知，不知就說不過去了。去年因為前個巡檢回老家奔喪去了，他又補任了靜海縣的巡檢，眼下暴出這大案，更與他不開關系。

　公孫大人人前這番作為，既是回護和，也是摘出自己，得靠這事兒與趙大人立刻劃清界限。

　他越權解了趙大人的事權，就憑這份莽氣，就算以后追責，也能落個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的好話。

　唐荼荼又忽然轉頭看了公孫景逸一眼。

　這十七的年，著脖子站在他爹側，像老鷹翅膀底下護著的小鷹崽，朝著惡張牙舞爪——他凌晨時分勸勸得真意切，要趕地破這事，話里話外都是仗著朋友義氣提醒，都是為自家爹爹鳴不平……

　可深呢？

　唐荼荼想不明白，此一念蓄了個頭，不愿意再往下深想了。

　公孫大人喝了聲：“送趙大人回衙門！”

　被兩個府兵格了手，趙老頭再沒了老儒的文雅之氣，破口怒斥：“你公孫家只手遮天，老夫回頭就參你一本！皇上治你個篡權之罪！”

　“帶走！”

　這篡權的罪責到底沒由公孫家擔著。鬧得正厲害，一陣馬蹄聲朝著印坊沖來，遇門也不停，踏過門檻、避讓人群沖進了前院。

　傳令的綠小吏下了馬，氣都顧不上勻，一路疾行，口中揚聲喝著：“漕司大人急令！眾人聽令！”

　唐荼荼怔了一怔，愈覺心慌得止不住。漕司府遠在四十里之外，隔了半個天津城，夜里才抓著人，令書清早就到了，他們好快的消息……傳什麼令來了？

　漕司，管著一省稅賦、錢糧、漕運，也監理軍政大事的二品大員，一省的封疆大吏。

　令書竟和圣旨的規制有點像，包著紅封，派了兩個小吏傳令，前后全是帶刀的黑隨扈，護這薄薄一封令。

　唐荼荼沒在員里頭見過這樣的陣仗，左右轉著視線看了眼，爹和公孫大人也是愕怔的。

　往后退了兩步，進醫群中，學們的樣子深深俯作揖。

　“漕司令到——靜海縣令趙適之，無德無才，就地解職與督。后烏紗革帶、補子袍在此，即刻著上任，不得貽誤！”

　“趙縣令職一罪，與送生教分案審辦，提集案人證，三日嚴審確，上報漕司。”

　唐荼荼臉微微一變，三日審清案子……

　張捕頭一個上午只審了那幾個僧，送生廟也沒來得及查封，背后的雀姐、中間牽線的幾路人，還有那積了十年的爛賬本，短短三日怎麼能查清楚？

　可想的這，遠遠不是眼下最要的事。

　眾人都震驚地低頭看趙大人，當多年了，沒見過臨走了被牽扯大案里的，這回真是上災星當頭照了。

　這老漢被這迎頭棒打得暈暈沉沉，一屁癱坐地上哀嚎了一聲，再站不起來了。

　他在任三年，所有不好辦的難案、疑案、懸案，一件一件拖磨，像糞上蓋土，不清不掃，一層一層蓋住。那些爛泥里捂著的丑行穢事，終于在此時掀了個翻，把他自己捂死在里頭了。

　“下拜見唐大人，給唐大人賀喜了！”

　兩個師爺賊，立刻改拜山頭，朝著還在懵怔的唐老爺躬腰齊眉下拜。

　傳令的綠小吏盯隨扈給趙大人上了手鐐，這才走上前。

　離得近了，出帽底下一張白凈的臉，眉是眉，眼是眼，瓊鼻，眉形致，胡茬都刮得一不見。

　這相貌在員里頭，實在是年輕漂亮得出奇了，說是艷若桃李也不為過，乍看還當是個扮男裝的丫頭。

　剛從趙大人上扯回視線的所有縣都恍惚了一瞬。

　聲音倒英氣：“下鹽課提舉陶清風。”那小吏了笑，一柳綠的袍襯著他玉瑩瑩的臉，果然有一種清風拂柳的韻致。

　他抬袖一指同行的另一個小，“那位是府衙照磨孫不疾。”

　奇了，這位也是年輕俊的相貌，就是脾氣看著不大友善，板著臉拱了拱手。幾個縣都恍了神，心說果然是年多英杰，品貌才華俱全的青年人都鉚足勁往高走了。

　兩邊倉促見了禮，陶清風往邊上行了兩步，低道：“漕司大人今兒早上得了的信，立刻起令。知道唐大人您臨危命，事事難做，需添補的人手只管從漕司府借人。”

　“大人還吩咐了，您此要是用得著小的，我與不疾就留下來先給您打個下手。”

　鹽課提舉，鹽政上的一小，多他不多余，他也不礙事；照磨是個刷磨文案、潤卷宗的小，確實是合適打下手的。

　可唐老爺一個七品縣令，放以前做禮部郎中，八品的小他用也就用了，此時自己品降下來了，只覺得不合適。他還沒想出由頭來推辭，先擺了擺手：“那如何使得？”

　他旁，公孫大人冷的下頷線繃得更了，一笑也無。

　“驚蟄已過，天津的稅賦就得進京了罷？漕司事忙，不必為下們累心，我與唐大人必鞠躬盡瘁，若治不好這時疫，也按失職罪論便是。”

　“至于送生教一案，牽涉甚廣，勞你回去報與大人，三日只能個案宗上去，細枝末節還得仔細查查，二月底必能查個清楚。”

　三日，變了一個半月。

　這漂亮得出奇的小吏，眼皮里那褶笑落了下去，不深不淺地盯了公孫大人一會兒，頓了頓才向唐老爺拱手道。

　“既如此，下便告辭了。唐大人臨危命，還是盡快擔起這重擔才是啊。”

　唐老爺忙說：“那是自然，絕不敢拖磨。只是眼下赤眼病為重，人手全在這邊，陳年舊案得仔細查……”

　沒等他啰嗦完，陶清風像是沒聽著，抬手一揮領著人走了，拖著一灘爛泥的趙大人上了車，車簾一蓋，擋住了醫士們窺探的視線。

　十幾個帶刀隨扈眨眼間散了個干凈。

　公孫大人鎖著眉，目送這群人出了門，這才提點道：“振之兄弟別嫌我多，我虛長你幾歲，就著你我同為縣吏、兒也投契的緣分，多說兩句罷。”

　“衙門趙大人管得一團爛泥，他手下的小吏都不是什麼明白人，你想把衙門看嚴實，還是慢慢換了這些人才妥。”

　唐老爺：“……唔。”

　這人是直來直去的脾氣，當著縣丞、師爺、捕頭這些人的面兒，也不顧忌聲量，把幾個人說得尷尬不已。

　除了縣丞是科舉考上來的，將來的縣預備。剩下的幾位都不算是，是每個月領俸祿的公吏，走與留都是縣令一句話。

　“至于漕司那兒。”

　公孫大人走近半步，總算有了點顧忌，了聲：“我不多說，久了你便明白，提防著別讓人家摁進釘子來，束手束腳你難做。”

　“……公孫兄說的是。”

　唐老爺以前在禮部那麼個清閑衙門，上下不能說是擰一繩吧，也算是勁兒往一使的，什麼大儀典上出了差池，整個禮部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誰敢怠慢？

　雖說同僚私底下也會有親疏遠近，也有卑劣算計，可拉幫結派是萬萬不敢的，六科衙門全睜眼盯著呢。

　他這趕鴨子上任的頭一天，自己還沒緩過勁，公孫大人幾句話折了漕司的面子，給他蓋了個哥倆兒一家親的帽。

　唐老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含混應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