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縣吏倒吸一口涼氣，那是真沒見過。

　傅九兩：“這麼貴的云錦，我尋思這剪一排穗子是怎麼個意思？這里頭是個什麼件？”

　“我手快，掀窗一瞧，好嘛，里頭被卷趴趴的沒疊好，全朝著車窗往下倒，我連忙手給人扶住——只見那舊被里頭裹著一摞金寶地，紅的黃的的什麼兒都有，另有畫軸卷十幾個，放得老高，快要頂著車頂的幾個紅木匣子也跟著一起倒，乒里乓啷撞一塊兒！聽靜，里頭不是珍珠就是玉。”

　一群縣吏眼睛瞠得老大，呼吸都窒住了。

　趙大人這……哪里是運舊舊被，這是在轉移私產！

　“小公子可看清楚了？”唐老爺盯著他問。

　傅九兩失笑：“嗐，我是什麼眼睛，隔一丈遠能看清蜻蜓翅膀上幾個豁兒，我看個東西還能出錯？”

　南京來的云錦都是貢品，以前是全貢宮里的，后來貢的量越來越多，皇家賞功臣，功臣賞門生，民間才了點影子，可照樣是寸錦寸金。

　唐老爺做五品郎中的時候，都沒見人賣過這東西。區區一個縣令，一年的俸祿就那麼些，貪的又是哪路錢？

　何況趙大人管的不是漕路，靜海縣跟三岔口相隔七八十里地，他如何從過路的綢商手里昧下東西？

　唐老爺仍然覺得這消息不靠譜，還要再仔細問，一晃眼，卻見兩個師爺全都不說話，握著茶杯的手直哆嗦。

　被新大人一盯，兩人撲騰跪下了，連聲招了：“趙大人有倆鹽場，就在海邊。天津的鹽場鹽倉全由鹽管著，別地兒是不準私采鹽的，可咱們靜海縣東頭就是海啊，神不知鬼不覺地撥塊地出去，誰也不知道啊。”

　縣丞都呆了，結舌說：“大、大人，我不知道這事兒啊！”

　師爺又一個頭磕下去，磕得倍兒響：“那是三年前的事兒了，趙大人剛上任不久，一個鹽商上門拜訪，一盞茶的工夫就把這事兒說定了，您哪里曉得？”

　“此后三年，那鹽商常借著過年過節上門拜訪，是個雅人，多數時候送的都是字畫，很拿銀子……”

　一群縣吏瞠目結舌，但凡是個讀書人，誰不知道最容易藏賄的就是字畫，何人真跡，何人仿作，何人蓋章收藏過，尋著途徑一倒手就是現銀。

　葉先生立刻說：“這老頭手腳不干凈，保不準后衙里還藏著別的東西，臨走了正忙著挪騰。今兒抓他抓得突然，沒來得及轉走的東西肯定還在。”

　師爺忙說：“有的有的，他指松，從縣衙走的公賬都過手腳。”

　另一個不敢落后，全指著坦白從寬，戴罪立功，忙說：“何止！趙大人這兩月來回跑，上下打點，跟各家族老通了氣兒，要各家給他寫彰功詞，等卸任時往上頭一，以表功績，送出去的銀子數不清。”

　這倆實在識時務，靠山倒了，立馬改拜山頭。葉先生哈得笑了聲，正瞌睡就有人給遞枕頭了。

　“想把大肚教作為案，得給漕司那邊留個口，不如咱們就拿趙大人貪墨巨財一案開刀，鬧它個沸沸揚揚，鬧得全天津無人不知，百姓全指著趙適之鼻子罵，誰也顧不上看別的事——再由老爺您一封狀書直呈京兆府，狀告趙適之中飽私囊，昧公充己，貪污賄。”

　“趁著這空當，大肚教一案咱們靜悄悄地審，靜悄悄地往上呈。”

　葉三峰噙了笑，看著唐老爺：“告，歷來就是大案，老爺也可借此機會揚名于直隸省了。”

　尾音摻著點戲謔，連唐荼荼一個不懂場生態的外行都聽出來了。

　想要大肚教一案案，不張榜，不布告萬民，一個形的案子，必須得有一個引走全天津百姓視線的輿論大事件頂在前頭，那這沸沸揚揚的事兒就得是“靜海縣新任縣令唐大人，狀告前縣令貪污賄”一案了。

　貪污賄，上下打點——這事兒質不對、不好、不正確，但在場中是約定俗的事兒。唐老爺一力掀破，有背刺同僚之嫌，外有夸示自己清廉以揚名的詭詐，場無人會因為他舉劾此事而高看他一眼，反而整個天津的兒都會躲著他走。

　獨異于人，不錯也是錯的。

　葉三峰和傅九兩說完就不作聲了，對坐喝茶，只等著唐老爺拿主意，卻都清楚唐老爺拿這口主意不容易。

　一個藏匿十年的大肚教，是十年間的三任縣一同失職；再加一個賄，按盛朝大誥也要不了命。

　可家講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天津百姓罵他是個大貪，這就足夠給趙大人判個抄家問斬、子充軍了。

　平心說，趙大人對唐家不錯，幾個月來跟唐老爺稱兄道弟的。這老頭兒本不壞，會事兒又周到，總在瑣事上揣人心，給你糊弄得周周全全的。

　唐家初來乍到時，他令家丁等在城門前接引，給安排了宅子住，手把手教唐老爺悉衙門事務；趙夫人領著著唐夫人赴宴，四結識此地的家夫人；過年過節都怕他們一家沒人照應，菜都要拉車送過來。

　他不諂上下，左右逢源，對衙門里的差使仆役也同樣是長輩式的，誰家有什麼花錢的急事，都能先去賬房支銀子。

　甚至趙大人離任的文，唐老爺都給他寫好了，放在案頭上，全是平實的夸獎，等他卸任時給他帶著走。

　同袍之義，此人全了個遍。要是放在場以外的地方，這會是一個朋友如云的老頭兒。

　——只一條懶政怠惰，會要了他的命。

　唐老爺眉頭扭結，猶豫的時間卻比眾人想得都短，一口喝完殘茶：“好，我這便起草狀，能不能全憑天意了。”

　葉三峰一奇，忙囑咐：“老爺記住，一旦邁出這步去，咱們就不走回頭路了，狀紙上不能有一句和話，您就是鐵面無私的青天大老爺，一封狀紙就得給他蓋個死罪。”

　唐老爺出門的腳步被這句喝停，長嘆一聲：“我省得。”

　他是文，是憑一手文章中了同進士、十年間累遷三品的禮，最知道文章如刀的道理。

　可算是商量出個辦法了，唐荼荼大舒一口氣，肩膀胳膊都是僵麻的，站在院里抻了半天才緩過來。

　葉先生被幾個縣吏圍在中間走，沒顧上跟說話，視線瞟過來的時候，唐荼荼笑盈盈沖他揮了揮五指，又作了個揖，意思是“先生累了”。

　心里松快了些，看見晌飯的時辰到了，繞路回去自己院兒，抬腳進了朝南的幾個大屋。

　這個院采好，本來只住了和幾個染疫的嬤嬤，留著幾間空屋，都是六人寢，怕有全家聚集染的，不好分開，到時候讓人家住到這幾間屋里來。

　今早，全住上了大肚教逃出來的婦人。

　大晌午，飯點兒，三個屋子十七個人，竟沒一點靜，進了院子就是死寂一片。送飯的嬤嬤努努，悄聲說：“都一口沒吃，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飯都快涼了。”

　唐荼荼進了第一個屋，六張床挨個掃了一眼，六人有的躺有的坐，全白著臉怔怔著空氣，三魂六魄聚不到一塊的樣子。

　唐荼荼不知道該怎麼勸，正冥思苦想。知道這群姐姐嬸嬸最怕什麼，想給們個底吧，又怕事沒葉先生想得那麼順當。

　卻見芙蘭忽然聳了聳鼻子，神變了：“哎呀誰傷了，怎麼有味？”

　幾個人愣著，左右互相看看，誰也沒說話，呆呆的不知說的是什麼。

　唐荼荼腦子里那神經崩得一跳，抓起唯一一個面墻睡著的人，掀開被褥。

　滿床的，從手腕淌出來，裳床鋪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