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人們一看見這驚變, 竟沒一個上前幫忙的,捂著就哭,哭得聲嘶力竭,自扇耳的有, 跪地哀嚎的也有。
死水一般抑的氣氛陡然撕破了條口, 翻涌著的全是痛意。
唐荼荼極聽人哭得這麼慘, 卻顧不及安們, 撈起這人手腕看。
床上的婦人睜開一條眼, 瞧了瞧人, 哽咽著:“……我家住后底村, 山腰上有片無主的田, 是我娘家墳……姑娘行行好, 尋人把我扔到那頭兒埋了罷。”
“墳個屁。”唐荼荼腦袋突突直跳,低頭飛快看了看傷口, “沒傷著主脈, 失量不多,沒昏厥。芙蘭, 去杜仲針。”
“哎!”
杜仲被芙蘭拎著后襟,幾乎腳沒沾地,進屋時臉都有點青了。這丫頭無事不找他,但凡找他總是生死攸關的急事。
進門看一眼就知道形, 杜仲定定神, 先拿干凈紗布摁上去止了。
到底年紀不大,凝好,床上一大片看著瘆人, 實則遠遠沒到危險的失量, 割出的口子只破開了皮, 簡單合就行。
怕把屋里幾個婦人嚇出個好歹,合沒在這里做,杜仲讓人背去了別的屋。嬤嬤手腳利索,半刻鐘之后,屋里從被褥到氣味都煥然一新了,還不聲地把屋里所有瓷的尖的件都收走了。
“這屋里都是懷了子的,大夫一脈說八|九不離十,讓早作準備。”
“懷了一月兩月的,以長針刺,吃兩副活推宮的藥,再跑跑跳跳,就能打下來。可那幾個顯了肚子的,起碼懷了三來月,那就一點沒法兒了,除非……”
唐荼荼:“除非什麼?”
醫不太好說,低語道:“青樓里邊的法子,以重力錘擊腹部,不管懷了幾月都能打下來,只是太傷了,弄不好就是命案。何況這些婦人幾個月沒吃好,本來就虧了氣,是萬萬不敢打的。”
去的這間屋里,都是注定要跟腹中孩子相伴十月的。
唐荼荼把手上蹭著的跡洗干凈,對鏡出一個笑,帶著這張笑臉重新進屋。
才走到門邊,笑沒維持過三秒。聽到屋里幾人喃喃說話。
“怎還要救回來……好不容易鼓起勁兒,怎麼又要救回來……”
“那嫂嫂拿什麼割的?”
“今早碎了個碗,是撿了塊瓷片吧。”
“……不如吊死在這梁上,隔天往葬墳一埋,也算是死得干凈。”
一旦開了這個頭,屋里全是悲痛的氣氛了。
唐荼荼進屋看看桌上的菜,吩咐嬤嬤:“菜都涼了,撤了重新上一份吧,別弄粥粥水水的,快手的時鮮菜炒幾樣,再來兩個葷菜,什麼香做什麼。”
幾個婦人怔怔聽著,又回了頭前不哭不鬧不言語的樣子。
赤眼病按經方得瀉肝火,病號飯都是湯湯水水配小菜,醫士和雇仆的飯菜卻油葷不忌,都是現菜,唐荼荼才坐下不久,菜便上齊了。
蛋冬筍豬餡的餃子,一盅魚丸湯,幾樣小炒菜,配上趙大人清早提過來的幾樣點心,一桌紅紅綠綠的也很好看。
唐荼荼想幫著嬤嬤擺碗筷,剛手又覺不妥,都是病人,誰也別叉染了。提了提聲:“各位都吃一點吧,廚房做飯不容易,七八口子做二百多人的飯呢。”
說完等了等,見沒人,唐荼荼拿公筷夾了份菜自己吃。
剛立春不久,市場能買著的時鮮不多,一整個冬天,飯桌上是常常見不著鮮菜的。講究人家立冬前會窖藏好存放的時蔬和醬菜,在不見的窖里發豆芽韭黃,沒錢講究的人家撥雪摘白菜,配上早早存著的干菜土豆,也能過了冬。
印坊里的蔬果卻全,是火室種出來的,菜棚里燒火保持溫度,乃是后世溫室大棚的雛形。吃得起這菜的非富即貴,最近幾天的伙食越來越好,唐荼荼知道是年掌柜給他們換了菜。
地鮮葷食海鮮湊一塊,那香沒得說。
幾個婦人被這香味引得抬起頭來,面面相覷,到底還是坐過來了。
們在荒村呆了太久,時間長的有四個月了,最短的也有倆月,沒飽食過一頓,吃第一口還拘謹著,嘗見味道,都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唐荼荼暗暗松口氣。不管什麼時候,還惦記吃就是好的。
可吃飽喝足,悲觀的緒也有力氣復蘇了。
杜仲那頭傳了個信兒來,說“人救回來了,沒什麼事,將養幾天就會好”。
來傳話的古嬤嬤聲音不大,唐荼荼又是走到門邊聽的,屋里幾個婦人卻還是聽清楚了,游魂一般喃喃。
“救回來,總還是要死一遍的……再有幾日,夫家就該上門來要說法了……還不如死了干凈。”
古嬤嬤和唐荼荼對視一眼,知道姑娘沒經人事,不懂這些道理,古嬤嬤連忙幾步進了屋,又是發果脯又是倒茶,賠著笑臉坐下。
“大妹子這話說的!怎麼就死了干凈?我瞧各位都是長命百歲的好面相,過了這個坎,以后大好的日子等著呢。”
婦人又被這話捅出了眼淚:“……頂著個下賤名兒,一天都不想活,還要長命百歲?”
“天壽,這輩子何苦來這一遭……”
唐荼荼慢騰騰拱了背,埋著頭,吃飯的速度都慢了。
有點倦,不是缺覺的困,而是那種無能為力的悲哀。
知道未經人苦,莫勸人想開的道理。幾次想張口,又怕說出口的話不夠溫,不夠設地,便一句也沒講。
如果是我……唐荼荼想,如果我在這樣的境下……想是會抹干眼淚,提刀先把畜生閹了,再告他個家破人亡,要是再恨,活著也總能想出別的法子。
可這屋里不論年紀大的小的,竟沒一個脾氣朗說要報這仇的,全在琢磨自己的死法,什麼死法才干凈才痛快,才夠面。
自尋短見的死法,要麼活活疼死,要麼失過多,要麼癱在床上便溺不止,哪有一樣干凈面的。
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怎麼就口口聲聲全是死法,不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好好地活。
糕點嗓,唐荼荼一口點心一口水地咽下去。心火灼著,灼得眼睛都發疼,是那種沒去的惱火。
古嬤嬤到底比有辦法得多,立馬挑開這話茬,怕這幾位越說越想左了。
“我歲數大了,就觍自稱聲老姐姐罷。我瞧各位妹妹都是和善人,家里日子紅火吧?日子過得好的才能養出這,你們家那口子都是干什麼營生的呀?”
大肚教進門二十兩,不是小數,掏重金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靈通,不會是窮人家。太窮的人家別說湊一湊,連鍋碗瓢盆賣了都未必能湊出這個數。
誰也不吭聲。
半天,年紀最小的那個婦人開了口,聲調細。
“我相公是念書的,十六就中了秀才,想考舉人又總是差了些運道。”小娘子低眉淺笑,說得溫極了:“他是學問人,能領家廩膳,田里的地由公爹侍弄一口,供家里吃用不算愁。”
“我能跟上相公,是我的福氣……那年元宵節,廟會上要作詩對對的,我從書里抄了幾句詩,也不大懂是什麼意思,就看別人都寫,我也寫一句,討個吉利。”
“誰知我家相公一眼看中了那一頁,問是誰作的詩……他眼睛好亮,沖我念了好幾句詩,我聽不懂,就一個勁兒地笑……”
“后來,就慢慢認識了……”
“娶我進門半個月,他才知我只會背本三字經,只能把字寫得橫平豎直,詩文一句不識,相公氣得差點把我攆出家門。我這才知道鬧了個誤會,相公沒看上我,他想娶的是有詩的才。”
小娘子說著,掩著口笑個不停。
嬤嬤深喚口氣,芙蘭拳心,唐荼荼也沒。
小娘子眼角眉梢全是笑:“那我哪兒能依呀?我最是仰慕書生,求了他好幾天,他才答應我跟著他學讀書……我就跟著他學,捧著本詩經,一個字一個字地跟他念,背關關雎鳩,蒹葭蒼蒼。”
“四里八鄉我算是漂亮的,他不樂意我拋頭面,只許我在家里做點繡活,晚上陪他一塊念書,研墨,剪蠟燭,說這是紅袖添香的雅趣。誰家媳婦不下地不干活啊?可我嫁過去四年了,就沒下過地,姑娘看我這手白凈吧?潤手膏二錢銀子一罐呢,都是他賺來的。”
嬤嬤總算找著一個夸,忙夸贊:“小相公是當夫子了吧?當夫子好,一年束脩能收好些。”
小娘子搖搖頭,抿又笑:“教書豈不是耽誤他念書的工夫?相公他是學問人,村子里頭人人敬重,往日給人合個姻緣,開墳土的擇個吉期,人家會給喜包,一年到頭要收十多個喜包呢。”
嬤嬤干笑說:“那真是好景。”
唐荼荼線平直,聽得不太痛快。
盛朝崇文,這種崇文的意志現在科考中,就是寬進嚴出,秀才易,中舉難,生過了院試為秀才,就有了進縣學念書的資格。
看過哥哥的書,也知十六歲的生員平平常常,在直隸省的教育水平下遠不及談天賦。靜海縣學四百余人,還是在學者四百余人,連著兩回不中就得離開縣學回家攻補了。
按這位嫂嫂年紀算,十六中秀才,起碼考了三回四回鄉試了,屢考不第,不琢磨別的營生,用爹娘老本娶了一房媳婦,爹娘種地,媳婦伺候,自個兒赤著腳在家里悶頭念了好幾年書,靠府那點補吃喝,靠村里邊紅事喪事紅包過日子。
還惦記紅袖添香……
聽得可太不痛快了。
“他說人家念書的雅士,不‘媳婦’,不‘俺婆娘’,那是俗人法。士族都是‘卿卿’,怪人的。”
這位到底是讀過書的,娓娓道來,桌上又哀哀有了哭聲。
“聞了那香,白天昏昏沉沉的,晚上睡不沉……夢里邊……總覺得歡喜。他一個讀書人,對那事兒一向淡,有那樣熱的時候……我看著他,我可高興壞了,心說這送生神真靈,這回肯定能懷上娃娃。”
“眼下想想,我哪里配給他生娃娃……”
“以前聽著村里有姑娘跑青樓去做丫鬟,還覺得那是臟的,爛的臭的。眼下想想,我比人家也好不到哪兒去,都那樣了,心里邊還高興,豈不是下賤……”
唐荼荼:“你不下賤。”
兩頰有,顴骨還是兀得突起來了,唐荼荼牙關咬,心里的火又突突往起冒。
那小娘子垂頭,茫然盯著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其實差爺來之前,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我葵水從來不準,可這肚皮怎麼鼓起來了,沒吃多東西呀……還想,是不是來之前就有了種,算算日子,卻總是合不上。”
“我對不住他,我哪配給他生娃娃啊。我真想……帶著這塊,一起死了干凈!”
尾音又重又急,唐荼荼猛地抬頭。
那是不亮的老銀簪子,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朝著肚子狠狠刺下去了。
唐荼荼手就抓,簪尖從虎口上捎了個邊拉過去,唐荼荼疼得一手,又著本能迅疾抬手,抓起那簪子朝窗外扔出去。
“姑娘!”
芙蘭與隔了個人,分明作不慢,卻還是比唐荼荼慢了些,抓過姑娘手一看,娘的,又見了!
“我不活啦!”那小娘子淚流了滿臉,用了死勁,一下下地往桌棱上撞:“姑娘是攔不住我的,今兒死不,明兒也得死!總不能熬到我家相公過來跟我討說法。”
“爹娘白養了我這兒,這事兒傳出去,我爹娘還怎麼活!底下的弟妹怎麼親?我死了還算是給全家留了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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