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百病的鞭炮要放三個九千響, 要嚇走邪祟，靜越大越好。大伙兒都信這個，印坊四道門外的鞭聲連了片, 聽著很喜慶。

　剛見完家人, 誰心里也靜不下來, 互相顯擺自家人送來的節禮。嬤嬤也沒拘著，病人戴著帷帽能在印坊里串串門。

　廚房外邊圪蹴著一群人, 睜大眼睛看人家和尚掌勺的稀罕；大院里是一群打五禽戲的老頭兒老太太, 趁著今日放風時間長, 忙著抻老胳膊老兒。

　走過晾磚棚時，唐荼荼看見了一群背健康順口溜的小年, 站一個環, 一個一個的背。

　駐足聽了會兒，聽到好幾個背串了句的, 唐荼荼也不糾正。順口溜嘛，別走了意思問題就不大，至于“眼到書本距一尺”后邊接了句“經常便多喝茶”, 又有什麼關系呢。

　背完了, 一群小孩互相看了看, 推出個膽子最大的，那孩子起脯裝個小大人，躡手躡腳湊過去扯扯衙差的袖子, 仰著臉問。

　“叔，原先說是元宵節比順口溜的，外邊在比著沒有啊？”

　衙差搖搖頭：“沒。縣老爺忙著呢。”

　哪里顧得上, 新縣老爺上任后還沒顧上擺桌酒慶賀呢, 忙得腳不沾地, 哪里還顧得上主持健大比。

　年撓撓臉：“那還比麼？贏了給二兩銀子呢，縣老爺告示不能不作數吧？”

　衙差做不了這主，不敢應承。

　唐荼荼笑盈盈招呼了一聲：“比！等大伙把病養好了就比，縣老爺說話那肯定不食言呀。你們趁著這空閑趕背，我都背下來六十多首了。”

　說完扭頭走了。

　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圍著衙差問是誰，衙差打了個哈哈過去了。

　可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上元節的熱鬧傳不到最南邊那一間院兒去。住的那個院里仍是靜悄悄的，院門闔著一半。

　婦人們一上午坐立難安，既盼著家人別來，盼著他們全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信兒，又約約盼著家人來，頭一刀，頭也是一刀，快刀砍下來總好過這麼吊著。

　唐荼荼腳步放輕了些，把臉上的最后一點笑也藏起來了，剛要進屋，卻聽到里邊有靜。

　“大妹妹頭發黑得真沉實，這人尖不要剃，出來才好看。這麼好的頭發，干嘛要綰在頭巾里？你年紀輕，盤疊起來梳個單螺髻，多好看吶。”

　那是唐夫人說話的聲音。

　“娘？”唐荼荼驚奇探頭：“你怎麼進來了？”

　唐夫人仔細打量從頭到腳的每一分變化，見荼荼瘦了點，臉卻紅潤，才笑說：“進來看看我姑娘呀。你妹妹也想進來，好不容易才罵住。”

　坐在椅子上的小娘子一怔，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慌手慌腳差點跪下磕個頭：“民婦無知！不知您是縣老爺夫人……”

　唐夫人和胡嬤嬤一邊一個摁著坐下：“別，快梳好了。”

　與胡嬤嬤客串起了梳頭婦，給這小娘子梳髻，一人盤發，一人遞梳篦，一把手心大的梳篦就把滿頭青扎好了，對鏡一照，確實比原先用頭巾包頭漂亮多了。

　小娘子慢騰騰照了會兒，鬢角，又最近才長回來的人尖，眼里有明顯的怔忪。

　“還是拆了罷……家婆不許梳這樣的頭，說是不規矩的人才往好看打扮……相公倒是喜歡，卻不許我打扮出去……”

　唐夫人便只問：“你自個兒喜歡不？”

　那小娘子咬著下，又對著鏡子照了半天，昨兒額角的撞傷出了皮，了一小片黑青。

　好一會兒才敢點頭，吶吶言語：“喜歡的。”

　唐夫人霸氣一揮手：“那就這麼梳，告訴他們是縣太爺夫人說的，這麼梳好看。”

　滿屋的婦人都笑了。又有另一個年輕的婦人，不大好意思問：“……嬤嬤能給我也梳一個麼？今兒過節……”

　胡嬤嬤：“行，老奴以前就是伺候夫人梳頭的，后來夫人嫌我老了，不用我了，那倆小丫鬟哪個有我手藝好？顧左不顧右，梳了上頭下頭一撮兒，一個頭都梳不圓。”

　屋里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今早出門時，唐荼荼記得這幾個人都歪在榻上，梳頭洗臉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因為整個印坊的病人都去見家人了，那熱鬧隔著門、隔著窗、隔著半個印坊都能聽得到。

　唯獨們逆勢而行，恨不能在這間小屋里到老。

　等胡嬤嬤梳完了三個頭，把們的神調起來了，唐夫人才喝了口水，徐徐道。

　“我啊，沒念過多書，說不出多有道理的話，就跟各位妹妹說說己話罷。”

　“我知道各位心里的苦，都不想留這孽種，大夫不給開藥，你們心里準是有怨的——諸位年輕不知道，這肚子月份大了，打子太遭罪，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也沒準后半生都要落下病。”

　“我問了大夫，都三四個月了，再堅持半年，這苦就熬到頭兒了。到時候咱扔了他，大不了不要這孽種了，可子是自個兒的，是也不是？”

　幾個婦人又開始垂頭流淚。

　“這事兒又不是咱們人一人犯的錯，誰樂意去那什麼廟跪神仙、上香火，跪天王老子都要猶豫猶豫呢。還不是上頭公婆催著，枕邊男人哄著好話，村里頭的長舌婦絮絮叨叨，才把咱們糊弄過去的？”

　“要錯，大家伙兒都有錯，家里人有錯，街坊鄰里有錯，衙門有錯，所有知不報、包庇窩藏的都是從犯，全都有錯。”

　“就跟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咬傷了，咱就治傷，沒道理把所有罪責全往自己上攬。”

　……

　話說得淺白，比唐夫人平時說話還要淺白許多。與唐老爺親十來年了，靠耳濡目染也能把四書五經念下來了。

　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講出來總是浮在高的，遠遠沒有閑話家常來得溫。

　唐荼荼坐在邊上聽了半天，才后知后覺地一震，明白了唐夫人此番過來的用意。

　爹爹剛上任，又接連遇上一場大疫、一場大案，四人心不穩。母親得多走，幫著爹爹收攏此地民心。

　一地父母想要搞出實績，需得協調各方，想要一呼百應，最先該收攏的就是民心，細微之得下工夫。

　過完這個元宵節，最遲三天后，月份淺的婦人們就要打胎了。這是最容易出事的時候，母親趕在這時候來安人心，是選了個最恰當的時機。

　唐荼荼彎彎眼睛。

　母親在學著從宅轉向外視，開始學著當更厲害的賢助了。

　唐夫人又轉向昨兒差點刺腹的那個小娘子，“方才我聽嬤嬤說，你家里人來了，你爹娘，還有弟弟妹妹，都來了。”

　那小娘子臉上的剎那間褪了個干凈，只當是大肚教的事敗了，嚇得眼睛更紅了，慌忙往床上躲：“我不見！他們回去！”

　上午換了新，剛才又在唐夫人的溫聲語下梳了個面的發髻，本是極漂亮的。可臉上一褪，竟比清早不梳洗之前更狼狽，手腳抖得厲害。

　唐夫人靜靜觀察著眉眼。

　“見與不見，都由你。你家里人在后門等了一上午了，不想見，咱就把他們打發走。”

　其實不然，家屬不是自己走過來的，是衙差去接來的。昨兒屋里割腕的，這個刺腹的，還有隔壁屋那位差點上吊的，都趁夜派衙差去聯系了們家里人，馬車拉過來的。

　一來，娘家總歸比婆家靠譜，親爹媽生下來的骨，總不會把閨往絕路上。二來，死生大事最不能瞞，一個疫病所擔不起這個責，總得告與人家爹娘。

　屋里幾位嫂嫂勸了半晌，小娘子總算抹干凈眼睛了，咬咬牙：“我去見……就算爹娘不要我這個兒了，我也得見他二老一面再死。”

　這話里的“死”，可跟昨天尋死覓活的味道大不相同了，脆生生的，底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韌勁。

　唐荼荼目送走遠，趕拉著母親回了自己屋，拿了干凈的香胰子和手帕，盯著唐夫人趕洗手，手心手背指甲蓋，里里外外的都洗一遍。

　“我爹呢？”唐荼荼問。

　“去漕司府了，鎖著倆眉頭走的，什麼也沒跟我講，今早上都沒回來。”

　那就是去商量趙大人的置了。唐荼荼笑起來：“這大過節的，您不用安置府里啊？”

　唐夫人一臉的一言難盡：“整個后衙的仆役都被逮了，你趙姨聽著信兒，開了私庫想拿銀子上下打點，被葉先生給堵回去了，派了幾個嬤嬤寸步不離看著，你趙姨連二門都出不得。”

　“娘可不敢再留在那兒看的臉了，看我跟仇人似的，這回梁子是結大了。”

　唐荼荼點點頭，沒作聲。

　那是個溫和氣的老婦，被趙大人連累，這回怕是也逃不過一個斬首。

　多年夫妻結了同個，趙大人貪第一筆錢的時候，沒攔，就注定要跟著丈夫一步一步往絕路上走了。

　不同包庇犯，可因為相過三個月，被這老夫人的細心打過，多有些憐憫。

　其實，想留一命，不過是跟叁鷹說句話的事……趙夫人跟著趙大人連番調任，輾轉做了四任縣，十幾年沒正經回過家了……

　唐荼荼心里了一瞬，拿定了主意。禍不及妻，當爹的貪污，兒子還就是了。

　十幾個和尚廚子慢條斯理，手慢，心慢，既沒有指揮人配菜洗碗的習慣，做的還不是大鍋菜，蒸煮燉燜，每道菜都費工夫。做好了，先給大夫上菜，再給醫士上菜，幾個大院的病號飯做好時，天都快要黑了。

　唐荼荼灌了半肚點心半肚茶，總算等著了院里一聲響亮的嗓門：“開飯嘍！各屋把桌椅干凈，清了瓜果點心，送飯的來啦！”

　唐荼荼立馬敞開大門，盼著這皇帝吃過還夸過的素齋。

　仆役們全穿上了簇新的裳，一道一道菜往上端，確實賣相極佳，擺盤頗有禪意。

　芙蘭巧，催著每人都說了一句吉利話，滿桌婦人臉上都帶了笑才開飯。

　唐荼荼嘗了一口素，細細辨別食材，嘗出是面筋裹著醬；嘗了一口素鴨，油豆皮配著冬筍。

　一筷蘑菇，一筷土豆，味道都普通。不信邪，筷子轉向菜名優雅的菜，嘗了一口唐僧米，是炒小米上淋糖芡兒。

　又夾一筷文殊妙音，看著一大盤金燦燦的很漂亮，原來是清炸過的金蓮花，整朵花裹著面炸得脆，一口咬下去咔咔，這就是文殊菩薩的妙音了。

　唐荼荼把一中午的期待丟回肚子里。

　古人琢磨出做飯花樣千千萬，都只是為了一口鮮。

　紅糟是鮮，干貝是鮮，高湯熬一天一夜是為鮮。老食饕天南海北地跑著，為了某地某季某月的魚蝦蟹跋涉千里，是為一口鮮；苦練刀工，揣文火武火那一點火候的妙，都是為求一個鮮。

　其實，刀工火候食材全細到極致，也比不上后世隨便把菜剁吧剁吧、往鍋里扔一包速手調料包的味道。

　唐荼荼默默背。

　——味，谷氨酸鈉，以玉米、甘薯等天然淀為原料發酵、制而。

　這玩意兒怎麼做來著？

　聽著院里婦人們的歡笑，漸漸跑了神，也忙里閑了月亮，正巧天上炸開了第一朵焰火。

　芙蘭算了算方位，忙拉著起：“姑娘，咱們去那邊檐下看。”

　“怎麼？”唐荼荼稀里糊涂被拉到了對面屋檐下。

　終于面朝著北了，和關外人見了同一片月。

　正月十五，花沒好，月卻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