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太子到了,馬皇后便忙命人傳膳。
膳房那頭早就備好,菜肴皆用溫火煨著,得令便裝盤裝碟,再用紅漆盤托著,拱頂形的金罩扣住,由宮魚貫送來,擺在眾人面前膳桌上。
太子與次妃領頭行禮畢,又祝酒,才是正式開膳。
晚秋早冬時節,時令菜有油蝦干煨冬筍、苔條炸銀魚、麻辣活兔、油淋半翅鹖、炒羊肚、鹵煮鵪鶉、竹蓀鴿蛋湯等,秦王吃了幾樣,笑道:“在西安,雖然羊好吃,但卻不是娘這里的味道,吃進肚里,心空落落的。”
聽得馬皇后眼眶一,笑道:“那便趁著在京,多來陪娘用膳。”秦王喜滋滋答應著。
皇帝笑罵道:“瞅你這點出息。”雖然里是貶他,卻馬仲良將他案上的一碟羊拿去賜給秦王用。秦王謝了恩。
皇帝又賜了幾樣給其他諸人——宮里膳食自然不缺,皇帝的賞賜只是一種表達重的形式而已。
因看見朱棣孤零零一個人坐,皇帝便命人賞些東西到燕王府月子房去,給燕王妃——今日飲宴的由頭,本就是為了燕王妃產。轉念又想起徐達吃燒鵝,于是命膳房給魏國公家送鵝去:“這時候徐家估計已經用過午膳了,你們下午新宰幾只活的,做好了晚膳時送去。挑幾只的,的。”朱棣代王妃和王妃的母家謝了恩。
在座其余幾家王妃和駙馬見了,一面暗暗等著看皇帝是否給自家賞賜,一面又自知不能和徐家攀比——徐達和皇帝那是什麼樣的分?誰比得過?
鏡靜心里起了心事,正凝神思索間,余瞥見李祺桌案上一只金罩掀開,竟是一個白鯉魚頭。
這時又聽得皇帝說,這白鯉魚乃是前些天鳴寺獻上來的祥瑞。
眾人自是各有一番吉祥話來討皇帝皇后喜歡。
李祺恭恭敬敬附和著說了幾句,剛要筷,鏡靜著急在旁輕輕牽一牽他的袖。
李祺作一滯,扭頭看。
眾人都看過來——雖說是家宴,實則沒有誰是真正低頭一心吃飯的,都在有意無意看著旁人。就連對這天家富貴最痛恨、最不放在心上的毓靈,也難免時時留心,察言觀。
鏡靜鎮定笑道:“我記得父皇用魚頭。”
李祺雖然不解鏡靜為何非要大庭廣眾如此,但他識得禮數,既然公主已經將這話說了出來,他便忙道:“恕臣先前無知。”忙起行禮,雙手將紅漆托盤捧起,奉與在旁服侍的小火者。
皇后便夸贊公主駙馬的孝心。皇帝抿著,點了點頭。
此番做作,眾人各自放在心頭掂量,一時沒有旁人說話,朱棣本想開口,話到邊打了個轉,忍住了。最終還是太子開口,笑著解圍道:“還以為大妹妹也跟二妹妹學得,扯人袖子。”
先前眾人笑鬧時,太子并不在,如今太子也將“扯袖子”這一節說出來,徹底在駙馬面前坐實了玉鸞扯人袖子這件事。玉鸞紅了臉道:“才不是!是太子哥哥跟四哥學壞了,編排人,欺負人!”
滿堂皆笑。適才鏡靜與駙馬關于魚頭的曲,便悄然翻了篇。
從前在宮里用膳,若非專門用魚頭做菜或每人都有整條魚,否則有皇帝在時,魚頭必定是專供皇帝用的。宮里并不缺魚吃,只是皇帝作為一家之主,講究這一種規矩。
如今一條被稱作“祥瑞”的白鯉魚,魚頭竟然送到了臨安駙馬的桌上。
雖說祿寺的主事徐興祖前段時間剛剛致仕,但接班的也并非新人,一樣是在祿寺將腦袋扛在肩膀上做了十年事的,難道真的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皇帝在,連楚王妃都不敢多言語,生怕“言多必失”,招來禍患。唯有皇后和太子話多些。從前燕王和寧國公主仗著寵,也說笑,但近來都穩重不。玉鸞只將想講的那段“微服私訪”說完——是為了過幾日求父皇準許自己隨駙馬到山東上任而鋪墊——便沒了其他話講。
李祺默默用膳,不再說什麼。他的份和他的家教涵養令他面上仍端著溫潤的神。
秦王的臉則是難看。
毓靈有所察覺,便笑著讓左右揀幾樣秦王素日吃的,勸他多用些。
然而秦王卻沒什麼胃口。
秦王頻頻飲酒。在旁的小火者為他添酒不迭。
秦王連喝了幾杯,索道:“酒壺放下,我自己來。”
毓靈勸,又怕反倒引人注目,只得將酒壺拿來,自己親手為他添——秦王待是客氣的,能由得慢慢倒酒,不至于對發火。
皇帝冷眼看著。
皇后出聲道:“樉兒,慢些喝。”
秦王已經喝得滿面紅,挑著眉乜著眼笑道:“娘放心,我,我有數!”
又起來勸太子喝。
太子酒量原本尚可,但一場大病之后,便只是偶爾出于禮節潤潤。
秦王站起來,走到太子跟前,一把攬上太子的肩膀:“大哥,咱們,給父皇祝酒!”
太子推不得,只得與他聯袂向皇帝祝酒。
一杯落肚,秦王又道:“別急著坐——還有母后!母后這些年不容易,不容易,拉扯咱們兄弟幾個,母后心里苦!苦!大哥,來——”
皇后忙笑道:“樉兒,喝醉啦,別喝了。”
秦王略有些站不穩,幾乎是一半的重量在了太子上,呂舒寧在旁看得著急,卻礙于份不能上前將秦王撥開。
向母后敬酒,太子也不能推,只得再與秦王一道,祝母后千歲。
兩杯落肚,秦王還沒完,松開太子,站到他對面去:“大哥,你坐!你是我的——好大哥!弟弟敬你——敬你——”
太子的臉已經紅得厲害,晉王出聲道:“二哥……”然而他卻沒有。
朱棣實在看不下去,起持金杯上前,擋在秦王與太子之間,賠笑道:“大哥下午在文華殿那里還有一班大臣要見,喝得一酒氣可怎麼好?這杯酒,弟弟代勞。二哥,我同你飲。”
朱樉仗著酒勁,長胳膊一把將朱棣撥開:“你——起開。你這個,傻子……你能跟大哥一樣?你,能和大哥平起平坐?你只能頂半個!”他擰著眉頭,咧著,出一只食指,沖著朱棣晃一晃:“你最多只能頂半個……”
朱棣面不變,仍笑道:“我不占你便宜,既然你說我只能頂半個,那我喝兩杯,如何?”
朱樉仍里含含混混道:“傻子,你,老四,不是,你是人兒,人兒……哥哥要是有你一半的心眼子……”
“夠了!鬧夠沒有!”朱元璋怒喝。
朱樉腳步歪一歪,原地晃了晃,“撲通”一聲倒地,似是昏睡過去。
皇帝要揍他,皇后和太子忙勸阻,因眾人都在,難得團聚,皇帝便擺擺手,令人將秦王抬下去。毓靈便替秦王謝了罪,跟著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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