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兼祧
趙寶如今年十五歲,比季明德還小五歲。一年之中先后失去為宰相的祖父、父母,到如今哥哥病臥于床,未婚夫李源居然還不肯私下寫信退婚,從京城到秦州,一驛一驛,與吏部的公文一起,將退婚書送到秦州府。
于是整個秦州城的人,都知道前相爺府的孫姑娘,被未婚夫給退婚了。
李源是皇親國戚,榮親王府的世子爺。若說沒有退婚的時候,有那重婚事頂著,秦州城的人還不敢對前相爺的孤們做什麼的話,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趙寶如倆兄妹,也是真的落難了。
一繩子投梁的時候,季明德其實就在隔壁。
他手在衽口那銅鎖扣上輕了,卻又抬起,輕輕揭過寶如頭上的花冠,連同那合巹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著,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掃床鋪,邊掃邊說:“早生貴子,高中狀元,香火不斷!”
事實上秦州習俗,撒帳這等事,該是由公婆二人共同來完的。季明德父親早喪,又只有母親一個人,他一個大男人干這種事,說著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話兒,寶如覺得怪異。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蘭茵在一起時是個什麼樣子。
清掃罷床帳,他又打了洗腳水過來。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腳水,將菜都收出去,再回來的時候,還在床沿上坐著。
他另用一只很舊,但的亮的銅盆洗腳,而方才洗腳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頭架子上。
洗完腳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紅的外衫,雙手拳,搭在膝蓋上默了半天,說道:“睡吧!”
寶如這才開始解自己的帶,慢騰騰從腋下解著,思索自己該睡在里面,還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的心思,輕聲說道:“我慣常一個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寶如應了一聲,掉那件正紅的吉服,連里面白的衽長衫都未,快速鉆到了床里側。
這種架子床,連板壁都沒有,里側只掛了薄薄一層綿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墻了。六月雨多,墻皮往外噴著陣陣的熱之氣。悶的寶如幾乎不過氣來。
鉆兩拳,蜷著子靠里躺著。聽架子床咯吱一聲輕搖,接著,邊明顯一熱,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來,深吸一口氣吹了桌上的燈盞,室中頓暗。
寶如穿著兩件服,熱的幾乎不過氣來。還以為季明德會問些什麼,或者看看脖子上的傷痕,畢竟和李源的事,如今在秦州只怕盡人皆知。
誰知他一句話也不曾,只說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著了。
季明德似乎總睡不穩,起來在床上撲著,撲片刻又躺下,過一會兒再起來。
寶如白天的等不住,吃了許多花生,老鼠一般,將那花生殼兒全藏在季明德的枕頭下,這會子瞧他起了又起,絕對是因為咯的睡不著,果然,他搬起枕頭,從下面撲出去許多花生殼兒,才算睡穩了。
新婚三天無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寶如先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睜開眼睛,便見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滾到了床外側,過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換了件深藍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銅盆中洗臉。
恰季明德轉過,兩人目對到一,寶如又連忙別開。
這時候天還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凈臉,走過來一口氣吹熄燈盞,說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應,我過去照應一下,然后就去書院讀書,蘭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空過去拜拜,聲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來在自家呆著,我至晚就會回來。”
他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蘭茵一起敬新婦茶。
季明德走了,寶如又重新回到床上。從昨開始,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臉,方才他吹燈時才看了個仔細。濃眉,眼略深,鼻梁很,眉眼竟與李源有七分相似,笑起來覺是個好子。
李源清瘦,孤高自許,當然,先皇嫡長孫,榮親王府世子爺,京城第一才子麼,也是男子中獨一無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與李源生的頗有幾分神似,但又比李源生的還好看,而且更溫和,一笑頰側兩個深深的酒窩。
男子臉上生酒窩,寶如唯一見過的,唯有榮親王李代瑁,不過李代瑁是皇帝的兒子,國之親王,而季明德只是個秦州城的小舉子而已。
當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時候,寶如本已心如灰死,以為肯出五百兩銀子買自己的,會是個糟老頭子,昏昏綽綽又熬不過黃氏的哭鬧,勉強點了頭,誰知揭了蓋頭才發現季明德年紀青青儀表堂堂,更難得子也溫和,此時也不知如何時好,看窗外天還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覺醒來,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和楊氏兩個,楊氏沒做慣婆婆,不會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著銅壺,端了新銅盆進來。
完全不像個婆婆,兌好水,打開窗子湊過來,借外頭的亮兒瞧著寶如,忽而喲了一聲,接著便咧笑了。
寶如不知楊氏笑什麼,站起來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這下,楊氏笑的更歡了。
楊氏以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蘭茵還要高傲冷艷,鼻孔必定在天上。誰知卸去昨日那一臉的白,這趙寶如的像幅畫兒一樣。
額頭飽滿,皮白亮,兩只圓圓的眼兒,還浮著兩道喜慶又福相的臥蠶,鼻梁直,鼻頭翹圓,紅嘟嘟一點小兒笑一彎月牙,又又甜,甜的楊氏一顆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楊氏一掀紅被,自然要檢視那元帕,有了元帕,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了自家的兒媳婦兒。
寶如起床之前早將元帕鋪好在正中間,楊氏拿起來細細的看,看了許久,問道:“我的兒,昨兒你們事了不曾?”
寶如著臉,搖頭。
楊氏撲通一聲坐在床沿上,著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自己,半似安寶如:“不怕的,還有今天晚上了。到時候你主一點,做了人家媳婦不比姑娘,我拿你當親兒,你也給我長臉,今兒晚上,必得要抓住機會,否則過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寶如咬了咬,垂眸道:“媳婦明白!”
楊氏鋪好帕子,親手替兒媳婦疊好被褥,說道:“畢竟那邊是長房,胡蘭茵又比你大四歲,占著個長字,咱們得過去坐坐。你昨兒帶來的服,我都原樣不放在墻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來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那胡蘭茵比下去了。”
當初從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條箱子,每一只柳條箱子上都鑲有一塊漆綠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著大大的趙字。
箱子摞了幾大車,全是的服,首飾隨車帶著,車夫們都笑說,大小姐的車駕走過去,車轍都比別的車更深些,必是銀子太沉的。
那總價值萬金的東西,沿路半丟半賣,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當鋪,到如今連件稍微面點的服都沒有。
寶如挑了半天,總算找到件藕合的半新高領褙子,系了件白百褶,到底三代浸的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氣質來。
楊氏無比的滿意,站遠看了許久,穿上自己那件紫的新褙子,帶著寶如一起出門,從兩家間那道小門穿過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與二房那寒磣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兩進的白墻青磚院子,門漆純黑,上面釘著噌亮的獅口銜環銅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紅木的四門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兒的紫檀木家,堂上幾幅字畫,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著兩個管家,四個婆子,還有一溜水的丫環,俱面無表盯著楊氏和寶如兩個。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紅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爺季白正在水煙。這東西興起來時間不長,是打西域傳來的,煙味又沖又嗆。
他今年剛過四十,相貌與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濃眉,深眼,帶著子匪氣,不像為商的人。
他旁邊坐著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個皮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的婦人。面相太老,與季白坐在一,母親兒子似的。
再就是胡蘭茵了,穿著件寶藍潞綢半膝褙子,純白的百褶,頭上并無別的佩飾,唯一支脆玉簪子鮮亮綠,襯托的整個人生無比。
的形也很奇特,大腰細,一的白,略胖,卻一點也不膩味,反而氣十足。
總之,就算放在京城,胡蘭茵也是個十足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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