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的渡口,繁花灼爍,綠草蒙茸,迎著。
船艙,案上三隻冰裂紋青瓷盞中有茶香悠悠。
「此次前來原是人之託,」徐硯斂眸淺笑,緩聲歉道,「驚擾兩位殿下親自……」
「徐二,你面前這兩位殿下如今都不是閑人,」羅翠微以指尖輕敲茶盞杯壁,「叮叮」脆響打斷了徐硯的話,「你也不是。」
坐在旁的雲烈沉默地端起茶盞,垂眸淺啜,角有輕微上揚。
徐硯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偏頭笑了笑,那笑中有淡淡落寞自嘲。
片刻后,他似是整頓好心緒才轉回頭來,在對面那對伉儷的注視中略側了,右臂探到桌案下稍作索。
待他坐直時,手中便多了一封信函。
他將那信函呈遞過去,羅翠微接過,只見信封無字,背面封口的蠟封完整無缺。
那是一枚規整緻的橢圓形玉蠟封,邊緣有兩道錯小叉狀的痕。
「羅叔托我給你帶這個來,並未吩咐其他,只說這是有人讓轉到臨川來的,」徐硯頓了頓,接著又道,「我出京后,先在翊州、原州逗留近一月,再繞道從宜州過來。」
他的話中是深意,羅翠微與雲烈眸俱凜。
若是出京後走道直奔臨川,快馬加鞭最多只需二十天的路程,他這從北往西南再繞到西北,就繞出兩個多月來。
需要他如此大費周折,只能說明從京中到臨川的道有「障礙」。
且聽他的意思,這信並非羅淮手筆,而是有人通過羅家送給臨川的。
徐硯平靜地著羅翠微,「另外,羅三兒與我家小九在書院裏有位唐姓同窗,他家也是京中商戶,不知你有無印象。」
顯隆四十二年那次隨聖駕春獵出遊,羅家是掉唐家上的名單;當時不人都覺詫異,畢竟京西羅家已數代與朝中無牽涉,突然上了春獵名單,自不免引起議論揣測。
直到後來睿王替雲烈到羅家提親,這事才算有了個定論。
「既羅家當初上了春獵名單,是因為昭王殿下的……好意,」徐硯委婉笑頓,接著又道,「那唐家會在初擬名單上,想必也不會因為運氣,背後應當也有相應助力才對。」
羅翠微安靜抿,兀自沉。
倒是雲烈隨意掃了徐硯一眼,一副「我知道,但你不必知道」的神。
徐硯不傻,心知這灘水不淺,自己沒必要再往下深究,只需將羅淮托自己轉達之事一一陳述即可。
原來,年前羅翠貞曾無意間聽到那位唐姓同窗向別人抱怨,說南城黃家不地道,似乎是在暗中使了手段奪了唐家什麼東西。
那唐姓年專心向同伴抱怨黃家,倒沒細說個中事由,況且羅翠貞只是模糊聽到隻言片語,全不知其中來龍去脈,便未放在心上。
但年後黃靜茹再未公開面,羅風鳴覺得奇怪,去與父親羅淮探討此事時恰巧羅翠貞也在,小姑娘這才想起同窗的含糊抱怨,連忙告知了父兄。
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零碎線頭,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只怕聽聽就過耳如風。
偏偏羅淮是個擅從小節觀大局的人,雖因傷久居深宅安養數年,但該有的靈敏嗅覺卻並未褪盡。
「另外,羅叔那裏還得了一個風聲,說是年後安王府私下活頻繁,走的似乎多是言史。」
「羅叔的意思是,黃靜茹的去向,或許與唐家背後原本那助力有關;再加上安王府的作來者不善,他讓你好生想想,是否有什麼把柄在黃靜茹手裏,也好早做應對的盤算,以免被人打個措手不及。」
徐硯深深嘆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雖說羅淮托徐硯帶話,可這事怎麼看,其中的都不簡單,以羅淮敢讓徐硯知道這麼多,已經算是不得已的冒進之舉了。
****
下船之前,羅翠微鄭重向徐硯執了謝禮,「多謝徐二哥,承了。」
雖徐硯對此行一路輾轉而來的經過輕描淡寫,可羅翠微也不是個沒數的人——
若非羅家及與昭王府相關的人都被盯死,的父親不會將此事托給本不相干的徐硯。
而徐硯繞那麼大的圈子才到了臨川,必定是因為京中到臨川的道並不安全。
「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你稱我一聲『徐二哥』,」徐硯笑彎了眉眼,「我也多謝你。」
稚懵懂時也曾是玩伴,因為些許啼笑皆非的差錯而漸行漸遠。
當初泉山春獵結束時的那一出,他曾想過,也曾試過算計;可於三言兩語之間,就將他的盤算打了個落花流水,常年端坐主位養下的氣勢鋒芒畢。
但又並未因察覺了他算計的意圖而徹底與他翻臉,反倒掀了底牌,讓他知道,兩人之間竟還有的利益同盟。
原是他要挖坑給,他也佔了先手主出擊,可猝然臨之卻不驚,反倒棒與甜棗齊下,剛並濟的手段使得對方只能跟著的步子走。
就在那日,徐硯才明白,在他陷家族鬥,漸就要為井底之蛙時,小時那個與他追逐嬉鬧的小玩伴,早已長了他最嚮往的那般從容恣意、無畏無懼之人。
那時在驛館外,他隔借著在春日下施施然離去的背影,心中忽地怦然,卻也知為時已晚。
今日這一聲「徐二哥」,一個謝禮,也算了卻他一點憾。
「願二位殿下,安好。」
羅翠微聞聲回首,眉目璀璨。
那般真誠無偽的笑容,在城北徐家二公子上,已多年不見了。
****
雖則徐硯祝了「二位殿下安好」,可昭王殿下的心顯然安不太好。
回府後,雲烈當即命人去請高展過來,自己則與羅翠微一道在書房等著。
「板個死人臉討打呢?」羅翠微站到他面前,笑著出指尖挑起他的下,「人家冒著風險幫忙帶信帶話來,不該道個謝嗎?」
雲烈驕驕矜矜翻了個白眼,哼道,「道謝是應該,可那聲『徐二哥』,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啊。」
那一聲「徐二哥」,背後承載著羅翠微與徐硯懵懂稚齡時的玩伴之誼,那些天真無邪、言笑晏晏的時里,本沒有「雲烈」這個人。
真是無能為力的酸。
「哦,這事嘛,沒能早些認識你,還真是對不住啊,」羅翠微著他的下搖了搖,俯湊近他的鼻尖,甜甜地聲道,「雲烈哥哥。」
雲烈頰邊乍然浮起久違的赭紅,瞪了片刻后,倏地仰面在上吻了好幾下。
如花的蜂蝶,翩躚輕躍,淺淺纏著朵。
「這回不算,」他沉嗓輕啞,眼角有笑,「晚上再一次。」
或者很多次。
****
在等待的間隙,雲烈小心取下信函的蠟封,出信紙。
那信紙的紙張是尋常的白紙,但卻不是尋常信紙的大小,攤開來就只有羅翠微的手掌那麼大點。
羅翠微湊過來瞄了瞄,皺了眉頭。「這是什麼天書?寫的什麼?」
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鬼畫符似的。
「北狄文,我也不認識,」雲烈眸中大寒,似有所悟地握掌拳,「晚些讓傅謙過來瞧瞧就知道了。」
傅穎家那個不出老的哥哥傅謙,如今領著「臨川州府學司業」一職,是個極其博學之人,對北狄文字也頗有鑽研。
「我父親怎麼會……」羅翠微大驚。
雲烈搖了搖頭,食指按著小小信紙的邊緣,「這尺寸,應當是藏在信鴿腳上小竹管里的。」
他推斷,應當是有人截下了一隻信鴿,又想法子將信送到羅家。
「至於送信到羅家的人是誰,要等高展來確認之後才能定論。」
一頭霧水的高展來時,雲烈並未解釋其他,只將那枚玉蠟封遞過去。
羅翠微不知雲烈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便在一旁看著沒有吭聲。
「咦,我五哥有信來?」高展將那枚蠟封反覆打量之後,對雲烈攤出手,「信呢?」
算一算,自打新年後到如今,他已有五六個月沒收到過京中賀國公府的任何來信了。
「沒有信,只帶了這蠟封,」雲烈揮揮手,「拿回去睹思鄉吧。」
高展皺眉想了片刻,恨恨嘀咕道,「像我五哥做得出來的事,除了他沒誰這麼閑得慌。」
卻很珍重地將那蠟封收進了腰間荷囊。
如今的高展再不是當初那個閑散小公子,謝過雲烈之後,便匆匆離去了。
等他走後,羅翠微才疑地問,「你怎麼知道信是高瑜給的?」
高展的五哥是皇城司指揮使高瑜,雲烈與高瑜雖算不上有什麼,但總歸還是認識的。
「那種玉蠟封造價不菲,市面上不多見,尋常人買來也多為收藏,不會當真捨得用來封信函,」雲烈解釋道,「我依稀記得,彷彿高瑜有個習慣,每次封好信函后,都會用扳指邊沿在蠟封上劃一個小叉。」
也是不太確定,才將高展喚來再確認的。
****
羅翠微緩緩坐到雲烈上,不停地以手指按著額角,「你的意思是,高瑜攔下了一隻信鴿,發現京中有人以北狄文朝外傳訊;可他沒有將信呈陛下,卻將它送到我家,讓我家人轉來臨川?」
這什麼七八糟的。
「若我沒料錯,這信該是雲煥那邊的手筆。」雲烈冷冷吐了一口氣,抬眼見愁得揪起眉,便手替下,力道適宜地替按著額。
「賀國公府是站在雲汐那頭的。高瑜拿到雲煥的把柄,卻將這燙手山芋甩到臨川來,顯然是我皇妹要送我個人,也順便借我的手幹掉雲煥,呵。」
羅翠微想了想,又問,「那唐家又是怎麼回事?黃家又是怎麼回事?哎我腦子怎麼這麼呢。」
乍然許多事攪和麻,又牽涉了通敵與儲位之爭,羅翠微從前還未遇過水這麼深的局面,一時不知該從何捋起。
倒是雲烈對這種事早習以為常,便耐心為解,「當初的春獵名單,我主張用羅家替下黃家時,是雲煥站出來和我杠的,想來唐家本是雲煥的人。」
「若羅翠貞的唐姓同窗就是出自那個唐家,那就是說,黃靜茹他們家掉唐家,為了雲煥的爪牙?」羅翠微問。
「應當不至於掉,畢竟雲煥手中的籌碼本來就,唐家與黃家都能為他提供金源,若無意外他不會徹底將唐家丟掉,」雲烈哼了哼,「小妹那位同窗抱怨的,大約是黃家奪取了雲煥原本對唐家的重視。」
「黃靜茹手中有你什麼把柄?」雲烈手上一頓,認真地問。
羅翠微想了想,「若真要說什麼把柄,大約就是猜到,當初我想找你借道臨川,讓羅家的商隊從過防區走貨。」
新年之後,黃靜茹不再公開面。
安王府私下頻繁與言史走。
京中再無人與信能順利走道直達臨川。
給北狄的飛鴿傳書。
這些事串在一起,甚至都不必等到傅謙來認那張紙上的北狄文,都能約莫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羅翠微怒而拍,順手恨恨掐了一把,「雲煥這是要瘋啊!」
「他一直都是瘋的,」雲烈吃痛蹙眉,「這位姑娘,即便不是你的,也請你也別掐這麼狠。」
羅翠微回頭本想瞪他,卻忍不住直發笑。
「抱怨得跟撒似的,想膩死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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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已對事大概有譜,雲烈還是謹慎地召來傅謙,請他辨認那些北狄文。
傅謙仔細一目十行將那些麻麻的被地問看完后,神震驚。
「有人向北狄人通風報信,說咱們正在籌備向北狄開戰。」
且此人還在信中向北狄人諫言,說與其坐等挨打,不如先攻臨川一個出其不意。
「事已至此,那就看誰先打這個攻其不備了。」雲烈黑眸灼灼,如霜刃亮了鋒芒。
耐心等了這麼久,雲煥可算將自己的脖子出來待宰了。
那就如他所願,就此將於公於私的仇怨一併清算。
羅翠微看著雲烈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這意思是,咱們要回京一趟?」
明白,雲烈不是個冒失躁進的人,他會這麼說,定是有一擊必中的把握。
經過這一年多下來,他們兩人已有了足夠的默契,從不在對方擅長的領域指手畫腳。
「小圓子也該回京去認認門了。」雲烈了個懶腰,緩緩站起來,眸中淺笑鎮定。
那樣的神,那樣的氣勢,任誰看一眼都會相信,只要他站在那裏,就護得下後的整個天地。
盛夏的夕在他周勾勒出金邊,此刻他手無刀兵,卻像後站著千軍萬馬。
羅翠微輕輕頷首,笑眼中有無數的小星星爭先恐後迸出來,噼里啪啦灑了一地。
這就是那個曾在邊境烽煙上扛鼎中軍「雲」字旗的人。
這就是心的好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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