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個好日頭,天空藍瑩瑩的,清晨的風還帶著涼氣。人們天沒亮就上工了,挽著站在田中忙得熱火朝天,爭取在毒日頭出來前把活兒干完。
林大富跟一干大隊干部站在田埂上,背著手道:“按照這個干法,在梅雨來之前咱們就能忙完。”
支書吧嗒著沒點上火的旱煙管,皺眉道:“梅雨來啦,知青宿舍的事兒得趕解決。”
林大富眉心擰著疙瘩:“男知青還好說,可幾個知青怎麼安排?”
干部們對視一眼,沒人吱聲兒。
家家戶戶都有男人,滴滴的知青住進村民家不方便還在其次,安全才是大問題。要是弄出什麼丑事,他們跟上頭可沒法兒代。特別是那個程遙遙,得太邪了,甜水村這麼多輩都沒出過這樣的人兒。像一朵名貴的花,在甜水村這片土地上顯得如此格格不。
眾人都裝聾作啞,林大富咬咬牙,一揮手道:“等水田里的活完了,就把知青的村民們召集起來,讓他們自己選住誰家住誰家!知青宿舍那邊我看過了。墻上都出了裂,經不住幾場雨……”
林大夫之所以能當上大隊長,就是因為他能扛事,肯做決斷,其他幾個會打太極的,都跟在他屁后面行事,簡稱不作為。
既然林大富肯擔這個責任啊,知青們住進村民家后發生什麼事也都與他們無關了,其他人紛紛點頭。
就在這時,眾人眼前一亮。
程遙遙穿著件罩衫走了過來,烏黑長發扎麻花辮垂在肩膀,像清晨里一朵含苞帶的荷花:“大隊長,支書,各位干部早。”
一幫大老爺們頓時忍不住起膛,努力在這位城里姑娘面前表現得神一點:“早,早,程知青上工啊?”
程遙遙淺淺一笑,道:“是啊。一會兒就去。”
年輕點的會計對程遙遙十分關切:“聽說程知青現在在大豆地跟謝三一塊干活。可辛苦啊?”
程遙遙道:“不辛苦,比水田干活輕松,多虧大隊長恤我。”
林大富聽了心里舒坦,清清嗓子道:“程知青找我是有啥事啊?”
其他人識趣地走開了。
程遙遙這才開口笑道:“是這樣。大豆地那邊有點遠,我每天中午回來吃飯,一來一回太浪費時間,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每天從知青宿舍的早飯里拿兩個窩頭,中午我的那份就讓其他知青替我領,這樣不?”
程遙遙昨天已經這樣做了,今天只是知會林大富一聲兒罷了。
林大富點頭:“是,這事兒我昨兒還跟會計商量過,本想著給你添進公分里。你想得更周到,就按你說的辦。”
程遙遙想起來似的,道:“對了,我看謝三每天也沒吃午飯呢。”
林大富皺了眉,道:“謝三怎麼也不跟我提?”
程遙遙眨著無辜的眼睛:“他知道你日理萬機,不好意思拿這種小事兒麻煩您吧?”
林大富沉半天,道:“他為公社勞,吃食堂是應當應分的。這樣吧,他前幾天的口糧都補上,月底發糧的時候就補給他,今天就先再克服一下。”
程遙遙脆生生道:“沒事兒,謝三的干糧我已經先拿上了。中午從食堂扣掉就行。那我先走啦。”
林大富擺擺手,自己背過去。謝三因為出問題,常常被派些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公分也是算得最的。林大富作為大隊長,總要顧及全局,對這些行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每天讓人著肚子去上工,農民出的林大富想想都深惡痛絕。
還有,食堂都是可著人頭做干糧,謝三前幾天沒領窩頭,那剩下的窩頭哪兒去了?這可是嚴重的貪污問題!
程遙遙跟林大富說話耽誤了一會兒,走到小路口時沒看見謝三,估謝三自己先走了。抱著飯盒,自己向小路上走去。
這年代的農村人煙稀,小路上格外僻靜。路邊的蘆葦尖尖上還掛著珠,野百合含苞待放,一大叢金銀花垂下藤蔓,白金的喇叭形花朵吐出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金銀花在夏天可是一味做甜點涼茶的好食材。程遙遙踮起腳尖,扯住金銀花藤往下一拉,嘩啦啦下雨般撒了滿頭滿的水和花瓣。
“哎呀!”程遙遙狼狽地著臉,上罩衫都被弄了一大塊,雪白若若現。
前頭忽然轉出一個模樣普通的男人來,農民打扮,背著一捆柴,手里提著柴刀,跟程遙遙撞了個對臉。
程遙遙嚇了一大跳,男人顯然也吃了一驚,看見程遙遙的臉時眼睛都直了,直勾勾盯著半天回不了神。
四下無人,程遙遙炸了,僵地瞪著那男人,面無表的臉看著冷艷絕倫。
還是那男人先開口:“你……你是城里來的知青吧?那個程知青?”
男人笑容憨厚:“我是村東頭的,聽說過你。”
程遙遙這才松了口氣,道:“我等謝三一塊兒下地干活兒。你看見謝三了嗎?”
男人道:“沒。我剛砍柴回來,路上沒見著人。”
男人說著,把背上的柴往上托了托,走前還好心提醒道:“這道上太偏了,你一個人可不敢走。”
程遙遙點點頭:“哎,謝謝你。”
不用男人提醒,程遙遙也不敢自己走了。剛才可真嚇了一跳。程遙遙扁了,又摘了一會兒金銀花,就坐在路邊蔭涼等著。
過了會兒,終于聽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停在邊:“起來,走了。”
程遙遙氣鼓鼓抬頭:“你怎麼才來?”
程遙遙桃花眼天生多,這樣幽怨地看著人,襯著眼下一點淚痣,像在撒。謝三別開眼,腦子也了一拍:“我……我給你帶了這個。”
他摘下背上的大筐,取出一只嶄新小竹簍。竹簍上蓋著一些蕨類葉子,掀開來,紅得發黑的楊梅滿得都要漫出來!
“是東魁!”程遙遙的氣頓時飛到九霄云外,著竹簍兩眼發。
這些楊梅紅到發黑,每一顆都又飽滿又新鮮,足有乒乓球那麼大!程遙遙迫不及待拿出一顆塞進里,用力吮吸一口,酸甜水溢滿口腔。
程遙遙兩眼彎彎,鼓著腮幫子拼命點頭:“唔,好甜!”
謝三狹長眼眸里閃過一笑,接過程遙遙上的水壺和飯盒放進大筐里,楊梅也收回來背上:“走吧。去泉水里洗過再吃。”
其實這些東魁楊梅很干凈,鄉下人摘下后都是直接塞里吃的。可程遙遙看著太,總要養得細一些。
楊梅浸泉水里清洗后,撈出來瀝干,吃起來冰涼爽口。程遙遙雙手水淋淋,捧著用大葉子裹著的楊梅,一路上吃個沒完。
楊梅吃多洗多,了水就容易生蟲。程遙遙洗了一捧,剩下的等晚上帶回去吃。
謝三提醒:“不要吃太多,會泛酸水。”
“好吃嘛。”程遙遙停不了,夏天吃楊梅太爽了,酸甜又解。好奇道,“這麼好吃的楊梅,你們村里人怎麼不吃啊?”
謝三淡淡道:“吃多了容易。只有孩子和實在吃不飽飯的人才會摘。”
楊梅一旦開始,就是滿坑滿谷地泛紅。可惜楊梅味道酸,又盡是水,吃不飽不說,還開胃,讓人一天能多吃兩碗飯。
甜水村不缺水果,人們都不吃它。何況除了謝三知道的東魁楊梅,其他野生楊梅都酸得倒牙,除了害喜的婦人,誰耐煩吃它!
孩子們倒是喜歡,不過比起楊梅,甜水村的夏天還有更多其他可吃的水果:桑葚,杏子,李子,油奈,西瓜,野葡萄……何況楊梅染在服上就洗不掉了,哪個孩子沒有因為被楊梅弄臟服,讓自家母親揍過呢?
程遙遙問:“謝三哥,這東魁楊梅樹多嗎?好找嗎?”
“多,不容易找。”謝三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程遙遙玫瑰的被楊梅染得越發鮮紅,自己不知道,無意識地出舌尖了一口。
謝三猝然轉開眼,可剛剛那一幕卻深深烙在他的視網末梢。
此時程遙遙琢磨的卻是另一件事,一邊琢磨著,一邊往里塞楊梅,不知不覺間,把一大捧楊梅都吃完了。這會兒還沒覺得什麼,等吃飯的時候,就發現了后癥。
程遙遙的牙齒得連豆腐都咬不,更何況是有些的窩頭。哭唧唧地舉著窩頭,肚子里咕咕,卻怎麼也咬不下去:“牙齒好酸,怎麼辦?”
謝三把的水壺打開,遞給:“喝一點水緩緩,只能等牙齒緩過勁。”
程遙遙最喜歡謝三這一點,他不會說“早知道”,也不會說教。程遙遙接過水壺喝了一小口,忽然驚醒:“哎呀,我忘了,這里頭是楊梅!”
程遙遙又把飯盒拿過來打開:“還有楊梅干!你嘗嘗看。”
楊梅煮后小紅艷艷的一小顆,舌尖勾住輕輕吮吸,沒有了味,只有黃砂糖純正的甜,把楊梅的酸襯出來,酸甜融,引著人吃完一顆還想吃下一顆。
謝三吃了兩顆就停下,程遙遙殷殷地看著他,男人總是冷著一張臉,看不出表:“好吃嗎?”
“好吃。”謝三點頭,語氣認真。
程遙遙高興道:“這些都給你。還有楊梅,你嘗一嘗。”
水壺遞到邊,謝三盯著壺口,心臟開始狂跳,掌心也無意識地冒出汗來。剛才程遙遙玫瑰的就在這上頭……謝三緩緩手去接。
程遙遙想起來什麼似的,轉找了個小竹筒:“對了,用這個盛。”
謝三猛地回過神來,額上冒出汗。他剛才簡直魔怔了!
程遙遙小心翼翼倒出一點兒楊梅,只有竹筒小半杯的量:“喏,都喝,一點都不準浪費。”
竹筒是新削的,白的杯壁映著紅艷艷水,是看著就令人心神舒暢。謝三仰頭一口喝下,結咽,甘酸甜的水腹中,竟是神一振。
看著謝三眉眼間難掩的舒暢,程遙遙心里比自己喝了還滿足。小心翼翼擰上瓶蓋,對謝三道:“你不是說你咳嗽嗎?你讓每天兌水喝上一小杯,可以平安神的。”
若是程遙遙單純送給謝三,他未必啃要,但聽說可以緩解的咳嗽,謝三沉一會,收下了。程遙遙還吩咐他:“楊梅我煮得濃,你湃在水缸里可以放一個星期。全都要喝,一點不能浪費,知道嗎?還有楊梅干,曬干后可以多存一陣子,讓留著慢慢吃。”
不用程遙遙提醒,謝三也不會浪費的心意,點頭答應了。
見程遙遙捧著腮幫子,實在吃不下東西,謝三去找了些菌子,生火烤給吃。窩頭也串在樹枝上烤熱了。烤過的窩頭皮焦,好口多了。把烤蘑菇里的湯滴到窩頭上,鮮水浸窩頭,的好下咽多了。
程遙遙吃飽了,捧著肚子犯困。謝三看眼神懵懂,像只打盹的小貓,心里閃過一。
自己不過隨口提一句的病,今天就特地為自己帶來楊梅和楊梅干,還從大隊替他要應得的口糧。這麼多年來,謝三因為出盡冷眼和惡意,卻從未驗過這樣毫無來由的善意和維護。
今天的太真的很大。程遙遙坐在玉米葉的蔭涼下,靠著一堆干草打盹兒。干草是謝三替抱來的,一大捆踩得,鋪上謝三的褂子,比宿舍的大炕舒服多了。的手腳抹了薄荷,涼涼的,也沒有蚊蟲叮咬。
程遙遙一覺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霞漫天。一骨碌翻爬起來,著眼睛去找謝三:“唔。這麼晚了,你這麼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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