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孝乎惟孝

　“陛下傳召, 還請太子殿下迅即。”

　傳達上諭的監將“迅即”兩個字咬得很重，正侍奉皇后服藥的太子劉煦與青山公主劉婉對視一眼，各有所思。

　“我這便更整儀，覲見父皇。”

　待監得了回話離去, 劉婉微微側過頭, 含怨道：“這會兒全都安了一圈, 倒想起哥哥來了……”

　躺在床上的皇后雖已睜開了眼, 卻仍是面蒼白全無, 虛弱瞪看兒一眼道：“怎能這樣講話，即便在私下，也該些怨懟之語，不為別的, 只教自己寬心……”一口氣尚說不了如此多字詞, 虛極而, 劉婉趕忙去順氣道：“我錯了母后……別氣……”

　皇后虛弱又兼腹帶刀傷, 不宜挪，只能原靜養, 這些日子都靠太子和公主二人不解帶侍奉, 分毫不肯假手于宮婢，二人流將苦的湯藥舀指甲蓋大小的銀勺, 再一點點送喂至皇后邊，故而除去每日例行的請安問候, 太子都陪伴在母親邊。

　卓思衡告訴太子他一定要沉得住氣，可是三五日的功夫，皇帝一次都沒召見，太子牢記此言倒十分平靜，然而青山公主卻替哥哥心有不平。

　“阿婉, 你侍奉母后把剩下的藥喝了，記得慢一點，水我已讓人溫過，服藥后你試試涼熱，太燙口也是不好。”太子悉心叮囑道。

　“哥哥小心些。”雖然這不像是要去見父親時應該叮囑的話，可劉婉總覺得父皇哥哥去從沒有過什麼好事，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太子今次一反常態，不似從前被皇帝去時的拘謹與彷徨，有從未有過的端然的從容，他看著妹妹擔憂的神，笑言安道：“若是為了興師問罪，父皇早便將我去了，他賞且從宜罰卻從疾，次次如此，我心中有數，妹妹不必擔心。即便有什麼險厄，我也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些日子我已想得不能更達，除去你和母后，哪有需要我煩擾之事呢？只要你們安好，我又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皇后聽到兒子這樣講，一時錯愕，可很快，似乎就已明白兒子為何能這樣鎮定自若，旋即虛弱笑道：“經寒暑曉冷暖，我兒長進了……好，好……”

　太子被母親這般夸獎，也不謙虛，只道：“是卓侍詔開導得好，我鉆些牛角尖，路便走得更坦闊。”

　“既然是卓大人指點，那他必然告知你該如何做最是得宜，母后也就不啰嗦了，你快去吧，別讓你父皇久等。”皇后未嘗不是擔憂，可見兒子如今說話已有老之，便也不再綴言。

　太子點了點頭，又不放心，再試過湯藥溫熱才離去。

　“母后，哥哥仿佛和從前不大一樣了。”太子走后，劉婉一面繼續侍奉湯藥一面說道。

　皇后又是欣，又是悲哀的搖了搖頭道：“若不如此，他在宮中該如何自？即便我講過多次，到底還是要你哥哥自己想個清楚明白才能過了這道心坎。他能覺悟，我這一刀也是老天賜下的該當一劫。”

　劉婉心下不忍，但也知勢如此，他們三人哪有余地？便只低了頭，去抹掉眼角因忍耐不住而溢出的淚珠。

　“這宮中你若不堅強，那到都是暗礁，隨便一，最弱的便只好鮮淋漓，我們三人相依為命至今，你哥哥……他已經盡力了，接下來的路唯有迎難而上。不過，有卓大人相助，未必我們三母子人就不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

　“母后，我能幫哥哥什麼嗎？”劉婉急切道，“我不能看著哥哥腹背敵任人欺凌！我是當朝皇后的兒，當朝太子的妹妹，我也要仰起頭來！”

　皇后勉強而緩慢地抬起手臂，用輕的手指兒烏黑的鬢發：“你們兄妹本就是一心。無論你要做什麼，且記住，只看長公主便夠了。你要向你的姑姑學習，的一舉一，你都得看在眼里、記在心底，這些從旁而來的智慧有朝一日必定會有用武之地。”

　劉婉重重地點了點頭。

　……

　熏燒藥材的苦氣味繚繞室，太醫收拾好藥箱，監替其攜帶，二人依次告退后，皇帝才對一直垂手而立在側的太子說道：“你母后好些了？”

　“回父皇，母后已能進食，但也只吃些米珠和藥膳湯水，藥還是一日三次量得進，太醫說，外傷可愈，但氣想養回從前卻要大費周章了。”太子恭肅道，“父皇無需掛心，兒臣與妹妹自當照顧好母后，也請父皇保重龍。”

　皇帝面疲態，似是已頂著頭痛在朝政中周旋已無力，只虛弱點了點頭，許久才道：“這些日子諸多瑣事，你若怪朕今日才召見安你也是應當。”

　“父皇哪里的話，父子之間本就該合心至親。父皇去問外臣瑣事，兒臣即便往后放放也不會心生嫌隙的。”

　太子笑容中的疲憊也顯而易見，皇帝看在眼中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側近前，輕聲道：“照顧病人最是辛苦，你也注意自己休息，別熬壞了子，回頭朕給你派差的時候又給大事耽誤了。”

　誰料，皇帝話音剛落，劉煦卻倏然起跪在地上，再抬頭時眼中已瑩然滿：“父皇，請您收回出宮立府的旨意，讓兒留在宮中吧！”

　“這是為何？”皇帝拉起兒子道，“怎麼說得好好的又不愿意了呢？”

　若是從前，這點探問的溫和關切就足以讓劉煦仍舊懷有一父親對自己疼關注的寄，但今時今日，他即便心中略有所，也知這囊螢之火的些許微，本無法照亮他與母后妹妹的境況，唯有他自己才能實際爭取來平安順遂的曙。

　“父皇……兒臣……兒臣不想走……”劉煦的眼淚伴隨哽咽朝外涌出，他一半是真的愁緒難當，一半則是自卓思衡學來的偽作真意，卻沒想到疊加起來，他自己都覺得心中委屈仿佛就這樣能說出來似的，毫無遲滯便口而出，“父皇和母后遇刺就在兒臣面前，兒臣卻什麼都做不得，實在寢食難安，又日日見母后傷后凄痛，如何能此時離去？太醫說……母后的傷勢便是好了，也會纏綿病榻好些時日，之后如何誰也不得知……請父皇恕罪，容兒臣說一句心里話。兒臣因不敏不達一直難讓父皇滿意，腆居儲位卻不足以令朝野和天下信服，這些兒臣心中怎會不清楚？母后為兒臣的不爭氣不知落過多眼淚，兒臣卻仍是讓父皇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兒臣廿載虛度已是不孝，又要在眼下離宮立府，豈不是忤逆至極？父皇就去了兒臣的太子之位，讓兒臣在宮中侍奉吧！兒臣捫心自問不管是在學問還是政務上都資質平平，唯獨人子盡孝還算能以為繼，兒臣沒有別的請求了，惟愿父皇全！”

　說罷他叩頭而涕，哀哀不斷。

　“你為儲君怎麼能說這樣的話！”皇帝的話語雖是責怪，可語氣里竟有嘆憐之意，他拉起兒子，似是眼中含怒，實則已有淚，“你仔細思量，這話出口豈不讓父皇更是寒心？你母后聽了會作何想？更是忤逆不孝！”

　太子卻哭得更為悲傷道：“可是發事當日……兒臣每每夢回都是驚痛難當，父皇母后皆倒在泊，天地變莫過于此，我……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我只想父母都能在我邊，每日請安能見到雙親健在，便是人間至福了……”

　皇帝聽了此話，半張開口，仿佛一夕之際回到當年自家戾太子府上，父母皆亡，而他與妹妹被軍撕扯開來，連父母尸都不得，那天的全部記憶便是他們兄妹二人的凄厲哭喊嘶吼和父母滾落在泊當中的頭顱……他忽然頭痛裂，哭泣著渾抖。

　“父皇！父皇！”太子嚇得急忙去扶，“太醫！”他大喊道，“快傳太醫！”

　一直候命的太醫急忙趕殿，皇帝卻喝一聲：“出去！”

　于是間又只剩太子和皇帝二人。

　“父皇！你不能諱疾忌醫啊！”太子急道。

　此時皇帝似是已從驚懼悲慟中暫緩，面蒼白口仍有一，他半靠在鏤雕三羊踏春圖的壁板上輕聲道：“沒什麼事，朕和你說會兒話就好了……”

　太子已驚出一冷汗，此時只能點點頭唯命是從。

　這些話，是他自母后聽來的一些舊事里剖析來的。父親是親眼目睹雙親暴斃，如果能利用這一點，他必定無往不利。

　……

　“皇帝知道你和你母親與妹妹所的不公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仍然選擇無視，一是因為本就沒有，二是利益至上，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們相得，想要剖白的機會就。不過最后這一點也最好利用。正是因為你從不向你的父皇表述心跡，因此在特殊時機的一次激烈陳詞才會最為有效。你父親雖是帝王，但你也看得出來，他并非全然無之人。為帝王，心中有同和憐憫，但也是不多的。你要借著這個時機利用好這個機會，我會盡可能為你鋪墊好，但如何說得人心腸，你就得自己琢磨了。”

　……

　這是那日黑暗里，卓思衡的叮嚀。

　他不知是否有用，父皇也已經閉目許久沒有言語，二人這樣靜靜對坐，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寬厚的手掌忽然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孩子，你有孝心，心里牽掛父皇母后，朕聽著高興。那日混至極，你若是有私心留下安一眾百親貴也是儲君之職，可你顧不上這些，一直跟在朕和你母后邊，可見至孝之心天地可表，朕當年也是看中你淳仁才立你為太子，可見朕的眼還是沒有看錯。你今日這話說得雖不得，但朕知道也是你的肺腑之言，不過你今后在朝廷里做事，需記得肺腑之言還是說為妙，里緒思無要人知……”

　這是父親第一次給自己講為人世的道理。

　但自己等得太久，他說得太晚，此時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了。

　這些話已經有人全都叮囑過他。

　太子閉上眼睛，摒棄心中最后一留，只低聲道：“兒臣再不敢惹父皇生氣。父皇怎麼安排，兒臣就怎麼聽。”

　“朕知道，這些年疏忽你和你母后，你心中必然是有怨懟的，朕不敢說自己從無偏心，但也要為自己剖白一句：太子之位朕屬意于你一是因祖宗之法，你為嫡為長，居于此位毋庸置疑，二則是當年朕急病，醒來后就見到你小小子搖搖墜在床前，像是也大病了一場，有子純孝若此，這對于一個父親來說也是極其欣之事啊……你不必惶恐不安，越王個張揚外，趙王雖慧卻年，他們都不及你適合儲君之位，你好好坐在此，朕和你母后也會好好養病，不至于讓你也去嘗那份痛失雙親的苦楚……”

　皇帝的聲音越到后面越輕，眉頭也因頭痛越蹙越。

　“父皇，還是太醫來看看吧……”太子慌張道。

　可皇帝卻仿佛渾然未聽，自顧自道：“你的差事朕已經想好了，藩王的幾個世子，你去同他們聯絡聯絡，先不必問要的事，只說是朕要你來安，回京路上你同他們一道走，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都好好記下……”

　“父皇！兒臣記下了，兒臣一定不負所托，您還是看看太醫吧！”太子看父皇的臉迅速慘白下去，上最后一也消失，聲音也焦急起來，“咱們父子什麼時候說這些己話都行，可您一定要保重龍啊！”

　聽過太子最后這句話，皇帝痛苦萬分的臉上卻浮起一慘淡的笑來，他喃喃道：“‘父不能知其子，則無以睦一家’……朕知你孝順，一定能將事辦好……”

　說罷整個人便暈厥過去。

　太醫在太子的呼喊下又重新進來，施針敷藥，許久才報了平安：“太子殿下，陛下頭痛難當，還需多加修養，臣已經開了新的藥方，除此之外陛下龍并無大礙。”

　“有勞太醫了。”太子無論何時，對誰都是和氣的。

　今后他也會如此。

　畢竟他的父皇說過：肺腑之言還是說為妙，里緒思無要人知。

　他會永遠記得，自己舍棄了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全部期待和對父的所換來的這一課。

　卓大哥說得對，這一刻他非但沒有覺得愧疚沉重，反而整個人輕松安寧，仿佛第一次能踮起腳尖去眺值得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