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帝王》/小舟遙遙

2022/11/8.晉江文學城首發

【1】

永熙元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昨日又下過一整夜大雪，今早推開窗欞，只見天寡淡青灰，屋檐之上層層疊疊的青瓦被皚皚白雪覆蓋，梧桐樹禿的枝椏垂墜著瓊枝冰條，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雪。

楚國公府的奴僕們在院裏掃雪，口鼻吐息一到冷空氣，霎時氤氳霧。

雕花隔窗后的長榻邊，世子妃李嫵披著件品月緙凰梅花長襖，剛飲過半盞冰糖燕窩，便見婢音書腳步匆匆從屏風後走來：「世子妃……」

走得急，險些與大丫鬟素箏撞了滿懷，素箏穩著手中杯盞，蹙眉斥道：「今朝起床把眼珠子留在枕頭上了不？」

兩婢都是李嫵從娘家帶來，自小一同伺候著主子，關係很是親近，如今聽得素箏責怪，音書知是刀子豆腐心，並不惱怒，只邊拿眼睛往外瞟，邊與素箏低低道：「春藹堂那位來了。」

一聽到春藹堂，素箏臉也變了：「怎麼來了？」

音書搖頭：「我也不知。」

這下素箏連端茶盞也沒了心思，忙與音書走到榻邊：「世子妃，大夫人來了。」

大夫人，楚國公府主母趙氏，李嫵的婆母。

說起趙氏，早些年李嫵家還未失勢，趙氏見著李嫵那一個熱絡，幾乎見一次誇一次，諸如「李小娘子聰穎靈慧，難怪能得皇後娘娘青眼相待」、「李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相，誰能娶到真有福氣」此類的話不勝枚舉，直將李嫵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後來皇後母子失勢，李嫵父親作為太子太傅，也跟著遭殃，那段日子落魄潦倒，誰都趕著踩上一腳，好與那會兒風頭正盛的麗妃母子示好——

趙氏也不例外，邀著一干王公夫人進宮與麗妃獻，還盼著自己的寶貝獨子楚明誠，能與麗妃侄結個姻親。

偏偏楚明誠看上了李嫵，非卿不娶。

一通以命相后，趙氏著鼻子，讓李嫵進了楚國公府的門。

大抵天底下的婆媳，都逃不過相看兩厭這一遭。

從前連太子都配得的李小娘子，現如今於趙氏而言，就如帳子上的蚊子，無比礙眼。

而趙氏對李嫵的厭惡，在李嫵府三年無所出，且不許楚明誠納妾收通房之時，達到了鼎峰。

這等善妒的惡媳婦，簡直是要斷國公府的香火！

三年以來，婆媳倆宛若仇敵，不知鬥了多法。

不過自上次中秋宴，趙氏塞了個丫鬟到楚明誠床上，李嫵自請和離，楚明誠氣的與趙氏大吵一架，趙氏也收斂些——

起碼這小半年，再沒找過李嫵的麻煩。

不過現在，這份平靜突然被打破。

趙氏的突然登門，棲梧院上下都警惕起來。

「世子爺這會子還在衙廳當值……」素箏擰著眉頭，著榻邊冰瑩徹的清艷人，低聲道：「主子，可需派人去給世子爺報個信，以備無患？」

「不必了。」一襲素雅襖的李嫵坐直子，纖纖玉指捉著一顆羊脂白玉鏤空雕四合如意扣，將原本虛敞開的領不不慢地繫上。

那張瑩白細膩的臉龐神冷淡，嗓音也如這個人般，山澗溪流般泠泠清：「世子在朝堂奔前程，哪能總拿後院這些污糟事去煩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看此番又要作甚……」

最後一顆扣子繫上，外頭恰好響起奴僕的請安聲：「大夫人萬福。」

李嫵以眼神示意素箏和音書，兩婢會意，簡單收拾好案幾，便垂首跟在自家主子後，出門相迎。

才走到門邊，便見一襲華誥命服的趙氏板著張臉，風風火火地走來。

李嫵見著這莊重裝扮愣了一愣，而後斂眸，規矩行禮：「媳婦給母親請安，母親萬福。」

話音未息，一聲冷哼傳來：「請安？呵，你倒是讓我安吶！」

劈頭蓋臉第一句就這般不客氣，倒是見。

李嫵長睫低垂：「還未至午時，母親何來這樣大的肝火？音書，廚房燉一盅百合枇杷雪梨湯，燉好后抓送來，給夫人祛燥養肝。」

音書連忙應著，屈膝退下。

趙氏見狀，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口愈發悶堵，這個李嫵一貫裝的乖巧溫馴，倒顯得自己多麼無理取鬧般。

剛想罵上兩句，後嬤嬤附耳提醒：「夫人，莫忘了正事。」

趙氏只好下火氣，睇著那抹清雅窈窕的影，嗓音沉沉：「進來，我有話與你說。」

說罷，便將這棲梧院當做的春藹堂一般，大步，自顧自在榻邊坐下。

李嫵不聲跟上前，素箏搬來一張月牙凳供坐下。

待婢上了茶水糕點，李嫵恭敬出聲：「這大冷天裏，母親特地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趙氏沒答，只筆著腰桿子，冷臉掃了圈屋婢子：「你們先退下。」

年過四十的婦人保養得當，又著誥命服，越發顯出一品國公夫人的威嚴。

只這份威嚴能唬住旁人，卻唬不住自小出後宮，被從前的許皇后、如今的許太后視若親的李嫵。

淡淡朝素箏點了下頭，素箏這才帶著丫鬟們退下。

沒了外人，趙氏也不說那些彎彎繞繞的，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李嫵，語氣不善：「你到底什麼意思？自陛下登基，你就稱病在家，宮裏大宴小宴不去就罷了，現在連每月十五三十命婦宮給太後娘娘請安，你也不去。太後娘娘從前待你不薄，你卻不恭不敬，毫無良心，你、你……你這人簡直是個白眼狼！我家誠兒也是瞎了眼，竟尋了你這麼個不孝不悌的媳婦進我家門……」

毫無客氣可言的罵聲盡數耳，李嫵著膝上衫的褶皺，恍然意識到，今日正是十五，四品以上眷宮請安的日子。

既如此，大概猜到趙氏為何這般惱怒，連誥命服都沒換就殺到的院子。

待上頭之人罵舒坦了，李嫵才抬眼問：「今日宮，太后責斥母親了？」

趙氏一噎，對上那雙清澈如冰雪的眸子，火氣莫名冷卻幾分，嗓門也小了：「那倒沒有，太后溫和寬容，從不輕易斥責旁人。」

李嫵嗯了聲，又問：「那是其他夫人說了不中聽的？」

這一問，霎時勾起趙氏今早的不愉回憶，臉唰得又沉了下來：「還不都怪你！你怎麼說也是國公府的世子妃，我不指你給誠兒生個一兒半，也不指你與旁人家媳婦一樣左右逢源，替誠兒活泛關係，我只求你別拖他後，起碼禮數周全，莫旁人笑話我們楚國公府沒規沒矩，不敬皇室！」

聞言，李嫵沉默許久，才看向趙氏：「母親，不是我不敬皇家，只是過往之事，您也清楚……」

上好的檀香自鎏金香爐里裊裊升起，趙氏揪著帕子，一張臉沉得能出水來。

李嫵的過往，滿長安誰能不知？

作為李太傅的嫡，李嫵與太子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十歲時，皇后就在家宴上說過，待李嫵及笄，就將聘東宮。

雖是一句笑語，但眾人心知肚明，李家小娘子就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

何況待小兒長大后，太子待李小娘子那份珍視，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誰知這樁原本可傳為佳話的姻緣，卻因宮爭鬥，化作泡影——

皇后被打冷宮，太子被廢，貶去偏遠苦寒的北庭。

太子離開長安的那一日，正是李嫵及笄的日子。

已人，卻再無法做他的太子妃。

再之後，李嫵嫁到了楚國公府。

一想到當今聖上，趙氏再看李嫵，簡直看災星般——

搶了皇帝曾經的「未婚妻」，兒子的前途還有指嗎？

「母親，依照當下況，我還是稱病在家，避嫌為好。」

清靈的嗓音將趙氏思緒拉回，看著眼前花一般的子，橫眉冷豎：「那你打算避多久？這都稱病半年了，你當外人都是傻子，那麼好糊弄？」

李嫵被問住，一時也沉默下來。

也清楚，稱病這個理由太糊弄，可除此之外，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進宮。

「今日太后都問起你，說你病了這般久，要不要請醫來看看。」趙氏語氣著譏誚：「你沒良心，太后卻心慈，還惦記你。」

想到溫良慈藹的許太后，李嫵了手指，強下心底愧疚引起的淚意，輕聲應道：「是，太后是個值得敬重的長輩。」

趙氏聽得誇太后，渾有種說不出的不得勁，稍定心神，冷著臉：「再過半月就是除夕宮宴，那可是一年到頭最隆重的大宴，我不管你要病多久，那日你必須隨我一同宮！」

除夕宮宴？

李嫵微怔，柳眉蹙起：「可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趙氏打斷：「從前的事都過去多久了，我看太后早就不計較了，是你自己心裏有鬼，才頭腦。難道你進宮給太后請個安，磕個頭，會吃了你不？」

李嫵抿不語，腦海中浮現一雙幽深的、灼熱的、彷彿要將生吃活剝的幽深黑眸。

太后不計較，不代表那人不計較。

猶記上巳節那日，與夫君去曲江踏青，正嬉戲著，看到高樓之上那抹靜靜佇立的月白影。

那人站在不勝寒的高，睥睨世間，睥睨著，如窺螻蟻。

只那麼淡淡一眼，就遍生寒。

當夜就起了高燒，小病半月，楚明誠還以為是被曲江池畔的風吹病了，殊不知做了整宿噩夢，驚惶過度而病倒。

思緒回籠，不等李嫵再次推辭，趙氏就站起，不容拒絕地瞪著：「你要知道，誠兒為了娶你，已耽誤了幾年前程。現如今他好不容易進了戶部，覓得個好差，若是又因你而誤了高升，你還有臉待在我楚家，繼續做這個世子妃？」

這話如一毒針扎進李嫵心口。

可以不在乎趙氏的惡言惡語，卻不能不在乎楚明誠。

畢竟，已欠他許多。

正午暖一照，積雪泛著盈盈芒，兩三隻灰雀鳥在禿禿的枝椏上蹦來跳去。

送走趙氏后，李嫵就坐在榻邊出神，前塵往事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李家小娘子短暫的前半生，以太子裴青玄被廢為分水嶺。前十五年無憂無慮、順風順水，之後這三年……

楚明誠待一往深，萬分重，倆人賭書潑茶，琴瑟和鳴，拋去挑刺的婆母的不談，小日子還算舒心。

只是半月之後的除夕宮宴……

那樣盛大隆重的場合，新帝定然是在的。

想到上巳節那一瞥，李嫵心口不發。

不想見他。

哪怕宮宴盛大，他或許注意不到，心就是說不出的抗拒。

也許，真的是問心有愧。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頭響起丫鬟歡喜的稟報聲：「世子妃，世子爺回來了！」

李嫵如夢初醒，再看窗外，天已然黯淡。

「知道了。」淡淡應著，邊從榻邊起，邊定心想著，赴宴就赴宴吧，如今他為君主，為臣妻，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便是相見，又能如何？

心下拿定主意，李嫵眉眼間的凝重消散，走向門外迎接的郎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