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里，明棠閉上眼便是那一夜的荒誕出格，子還有些作痛，昭示著一切皆非幻夢。

明棠，分明已于二十九歲歿于異國，死于劍之下。

再睜眼回了年時，結果一睜眼便已中了毒，嗚嗚咽咽地求著人救己一命。

人被自己求得心，自己卻不住了。

明棠不知耳邊是雨聲還是自己的求饒聲，酸脹快意織在一起，迫得終于睜開眼來。

眼前只瞧見白紗帳頂，陌生的浪卷得浮浮沉沉。

眼角沁出的淚與汗混在一，一雙眼懵懵然沒有焦距，浪拍得急了，下意識地去扯那只手，便聽得低低的笑聲炸在的耳廓里。

“方才你求我救你的時候，可不是這般說的。”

于是明棠又被浪卷了下去，如出水的魚，地攥住了他的手，妄圖阻止他卻宛如蜉蝣撼樹，神智再一次一片迷離。

毒解后如幻夢蘇醒，明棠倦怠至極時只瞧見他清洗指節的側影，水珠順著骨節分明的大掌滾落，滴滴答答，仿佛在提醒方才是什麼替自己解了毒——明棠閉了眼，不敢再深想那兩輩子從未嘗過的滋味。

的清白尚在，那一夜的人如所求，不過恪盡職守幫解毒，淺嘗輒止，旁的分毫未犯。

但即便如此，卻也已經足夠頭疼。

明棠恪守了十余年的，兢兢業業做了十五年的國公府嫡長孫，束的布帶一日比一日，除卻侍婢，誰也不知乃子之，如今竟……

明棠立在窗前，任由涼風吹上的大氅，垂眸嘆氣。

綿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使鳴琴。

頭上也青紫了一大塊，卻不顧自己，看著明棠的目反而很是心疼：“小郎回京當真是不平，先是麻煩事不斷，后又遭了竊賊，好在那隔壁的江湖義士拔刀相助，為小郎殺了盜賊……”

鳴琴說到此，縱使明棠冷心冷，耳尖亦不住一紅。

若說拔刀相助，殺人的兵刃是劍，解毒救人的指掌才是刀。

鳴琴哪知生了什麼事，那“竊賊”打昏了鳴琴，目標直指明棠，給下了毒。那哪是什麼竊賊，是要毀了的催命鬼！

能在這時候對下手的，除了明府，緣名義上的家人，沒有人。

明棠醒過來的時候，毒已然發作，彼時顧不上自己究竟在何方，只知道這破爛子耐不住毒洶涌，再不解毒，便要脈破裂而死。

鳴琴昏倒在地，那歹人在屋中拉扯于，曉得此局算計的是，勉力逃到外面去，一頭撞進了那人懷里。

后頭的記憶渾渾噩噩，只曉得自己被無藥可解的毒折磨得幾崩潰，毒摧人理智，實在不想死，出此下下之策，嗚嗚咽咽地求他救自己一命。

初時他原不肯，還是先忍不住，后來被翻紅浪，雖是不曾想過的解毒法子，但也極難收場。

醒來便知事難了，但那人已經將收拾齊整送回房中，自己消失無蹤，對發生之事毫不聲張。

明棠不知此人究竟是誰，只怕他手握把柄，要挾于。

若如鳴琴所言，是不知份的江湖浪客最好，那夜求得紅了眼，那人也不曾占了的子，想必是個正人君子，如此萍水一面必不再見。但若是有心之人，脖上這顆腦袋便搖搖墜。

以子之，妄圖承襲爵位，已然是欺君之罪，若被人知曉，難逃噩夢深淵。

故而反復思量，明棠終究還是問了：“你可瞧見了他何等模樣？”

“不曾，恩人戴了帷帽，來去匆匆。”

詢問無果，明棠只得按下心中疑竇。驛館魚龍混雜，天南海北什麼人都有，大抵水姻緣一場，不必放在心上。

外頭傳來叩門聲，二等使雙采在外頭輕喚：“郎君，今日子可好些了？再不起程，怕是誤了時辰。”

的聲音有些輕佻，帶了些不耐。這小郎君不知是不是用琉璃做的，這樣貴，說是前日被盜賊驚著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兩日，老夫人催得甚急，還這般不不慢！

鳴琴不悅，正斥責，明棠擺了擺手，垂眸道：“今日可行。”

明府派人去鄉下田莊接回京，卻在路上遭人暗算，已在驛館逗留數日。明府的下人亦毫無安之心，只催命一般催著速速回京。

回京……明棠冷笑一聲，陷在大氅里的小臉盈盈一捧，細弱生，仿佛一吹就倒，卻蒙起一層淡淡的戾氣。

*

馬車骨碌碌往上京的方向而去，這馬車四壁薄薄，經不住冷風，里更無枕、暖爐等用，邦邦的，連鳴琴都覺得硌人。

時值九月，坐在馬車中都尤寒冷，若是再過兩月，到寒冬臘月之時，坐這馬車，恐怕還未到上京，明棠那子骨兒就能被顛簸一堆碎冰茬子了。

以明家之豪富，還能從犄角旮旯里翻撿出這樣一輛破爛的馬車，也當真是難為們了。

明棠正在側，沒一點兒坐相，懶懶散散地歪著，見滿臉忿忿，笑道：“這樣生氣？”

那笑容沒點溫度，看得鳴琴更氣：“如何不氣！若是夫人郎君還在，怎能小郎這苦楚，既是不不愿，何必這時候來接小郎回京！”

提及相繼亡故的爹娘，明棠的神又冷三分。

爹娘尚在時，明府眾人待大房還有些面子功夫，后來爹娘病故，高老夫人幾乎是迫不及待以弱需靜養為由，將放逐到鄉下的田莊里，一待便是數年。

這位名義上的祖母，由平妻扶正的繼夫人高氏，待原配夫人留下的長房一脈極為嚴苛，明棠在鄉下數年，吃了不知多苦頭。

若無火燒眉的大事，高老夫人怕是恨不得死在鄉下，怎肯接回去？

鳴琴不知緣故，卻心知肚明。

太康十九年，大梁國陛下有整頓士族、削爵之意。舉國上下，凡無十歲以上嫡支郎君繼承爵位的士族，一應往下削爵。

明家乃是士族六大姓之一，放在外頭與那些小姓氏比著，聽著確實很有些風，可實際上明家早已失勢，雖舉家豪富，卻并無政功，有跌出六大姓的勢頭，只因還有一國公的爵位，勉強在六姓之中站穩腳跟。

大梁極重嫡庶之分，二房三房皆是高老夫人尚未扶正之時誕下的子孫，算不得正經嫡支，有明棠這位嫡長孫在，怎麼也不到他們。

故而削爵令一下，明府整個便了套，終于想起來這個被放逐在外的長房嫡“長孫”，為著這將明家吊在六姓之中的爵位，高老夫人這才催命一般要回去。

明棠前世里歡歡喜喜地回去，哪知明府是何等龍潭虎之地？

繼祖母風霜刀劍，二房三房虎視眈眈。還有磨刀霍霍向士族的小皇帝，覬覦明府豪富的諸士族。

前世里常惶恐無助，夜夜驚慌自己的子之何時會暴，為世子還畏畏，自覺矮人一頭，被明府彈磋磨，盡苦楚；后國破家亡，暴份后又被推出去做了吸引火力的靶子，其中歷歷苦痛，訴說不盡。

明棠攏了上的大氅，微垂的眼遮住了凜冽的寒意。

驛館毒一事，前世里雖沒這一樁，但明家多半也不了干系。

如今是歷經千帆歸來的惡鬼，該是的便是的，流落風塵、輾轉異鄉、客死街頭……明府前世里欠的，都要一一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