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出院門,濃的竹林裏,一桿竹子悠悠晃一下,一條人影翻落地。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年,麵目十分清秀,紮著一條高高的馬尾,手裏挽著弓,背上背著箭囊。
他把一封信遞給風昭然。
風昭然拆開信,迅速看了一遍,扔進炭盆裏。
炭盆的餘溫一點一點將信紙化為灰燼。
“越將軍有沒有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南疆?”年像是很開口說話,聲音有點低啞。
“待孤事之後。”
“什麼時候能?”
風昭然沒有回答,道:“你去跟著太子妃,山上恐有野,你要護周全。記住,別讓發現你。”
年沒說話了,但也沒,抱著他的弓天。
“孤與太子妃乃是夫妻,本為一,保護太子妃即是保護孤,亦在你的職份之。”
年不不願地往外走。
“等等,”風昭然忽然想起了什麼,“冬天確實有野凍死嗎?人能隨便撿到嗎?”
年撇撇:“死了也被吃了,撿個屁。”
“……不。”風昭然道,“有人能撿到。”
*
薑宛卿上一世拿上柴刀,主要是怕林中遇到什麼野,可以用來防。
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真遇上野,就算給十把柴刀,也防不了。
不過進了山之後,就發現山裏其實很安全,一路都沒遇到上什麼危險,柴刀派上的用場是拿來開路。
那條小路荒蕪太久,早就生滿樹木雜草,幸好是冬天,草樹凋敗枯萎,一砍便倒。
上一世沿著若若現的小徑走了足足三個時辰,這一次門路,不到兩個時辰便走出了那道山坳。
大片農田映視野,田裏皆是稻穀收割後留下的矮茬,零星的房屋散落在田間,因是午飯時候,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嫋嫋地冒起炊煙。
薑宛卿扯了扯上臃腫的棉襖,再將頭巾在頷下係得嚴實些,臉上再蹭了點土,讓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個鄉下人,然後才往村子裏走去。
這個村子其實不小,這裏是村子的邊緣,再往裏走房屋便會越來越集。
薑宛卿上一世來的時候,正遇見有一戶人家殺了豬,架在自己家門口賣。
但這一次來得比上一世要早得多,並沒有遇上賣豬的。
“請問方嫂家在哪裏?”問一個在門口曬太的老婆婆。
老婆婆道:“這裏是方家村,家家戶戶都姓方,個個都方嫂,你找哪個?”
“就是脾氣最大、罵人最兇、最會打架的那個。”薑宛卿道,“男人是在城裏給人趕馬車的。”
“哦喲,那是方辣子,就在前頭拐彎第三家。”
老婆婆說完,又把薑宛卿住,“你是哪裏來的,要去找?那可不是好惹的,遇上吃些虧就吃些虧吧,再找隻會更倒黴。”
薑宛卿微微笑:“我是家親戚。”
上一世薑宛卿過來正遇著有人賣豬,來得晚了,案板上隻剩一條豬舌,一顆豬心。
當即全包了。
方嫂就是那個時候來的。
方嫂不到三十,包著藍布包頭,非要說這兩樣東西是早就定下的,要讓薑宛卿讓給。
薑宛卿走了近三個時辰才買著這兩坨,那是打死也不可能放手。
方嫂更是從來沒吃過虧的狠人,兩人爭執不下,從罵架到打架,狠狠幹了一場。
最後是薑宛卿仗著有柴刀在手,險勝。
“他娘的,弄點也這要這麼久,你是想死老子是吧?”一個男人罵罵咧咧走來,“還杵在這兒幹嘛?還不快滾回去燒飯?!”
方嫂罵道:“要不是你這灌多了黃湯的要點下酒菜,老娘至於折騰到現在?還不都是為了你!”
薑宛卿當時還沉浸在激裏,握柴刀的手都是打的,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像市井潑婦那樣吵架,甚至還揪著頭發和對方打了起來。
那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贏的是方圓一百裏最著名的潑婦,不然還會更加激一點。
但方嫂最後那句話了。原來跟一樣,這麼拚命都是想添飽自己喜歡的人的肚子。
“這個給你吧。”薑宛卿拿起那條豬舌扔了過去。
方嫂一把接住,作是麻利得很,人卻是怔住。
罵輸了或是打輸了的人把東西掏出來,那是天經地義司空見慣,但贏的人還掏東西,方嫂卻是頭一回見。
愣了愣之後方嫂才道:“哎!錢沒給你——”
男人重重拍了一把:“人都走了喊什麼喊?”
“不用了。”薑宛卿站住回頭,“送你了。”
薑宛卿說完便走了,後的爭執聲漸漸拋下,方嫂好像和男人吵了起來。
後來薑宛卿再來村子裏是到了端午時節,想買粽子。
粽子家家戶戶都會包,很有人會買,見要買,不人都表示自家的可以賣,十文錢一隻。
薑宛卿那時候也不知道十文錢一隻的粽子是便宜還是貴,隻是想著,過年的時候殿下沒有吃上餃子,元宵的時候殿下沒有吃上湯圓,既然發現了這個村子,那麼端午就很想讓殿下吃上粽子。
掏出了一隻珠釵。
食指不沾春水的薑家小姐並不知道這隻珠釵值多錢,但此刻能換十來隻粽子便好。
村裏的人從沒見過這麼大顆的珠子,且不說珠子的好壞,單是那金簪子就值不老。
大家的眼睛都直了,紛紛兜售自己家的粽子。
“想買粽子,到我家來呀,我家粽子包得最好!”方嫂一把分開人群,不由分說,劈手奪過那支珠釵,“走,帶你拿粽子去。”
方家村沒有一個人敢和方嫂搶生意,方嫂就那麼把薑宛卿帶到家裏。
方嫂的家不大,但幹淨整潔,兩個小孩在喂,一個八九歲,一個五六歲,此時見到生人進來,都停下過來,兩雙眼睛生得一模一樣,俱是圓滾滾的。
再一看,方嫂的眼睛其實也很圓,隻不過眉頭皺得殺看騰騰,眼睛越圓便越是顯得兇,像是隨時都在瞪著別人。
的眼角有點發青,不知是蹭著的還是摔著的,看起來更兇了。
方嫂從簷下拿了隻竹籃,去廚房裝了一籃子粽子,足有二十幾隻:“夠麼?”
薑宛卿連忙接過:“夠,夠的。多謝。”
說著便要走,想早點趕回去。
“哎,”方嫂喚住,兩隻圓圓的眼睛將上下打量,冷哼一聲,“上回瞧你還厲害,沒想到是個傻的。”
“啪”地一下把珠釵塞回薑宛卿手裏,“這釵子拿到城裏去,說也能當個幾十兩銀子,拿來買粽子,買到撐死你也吃不完。”
薑宛卿一手提著粽子,一手拿著珠釵,一時有點傻了,“你不要錢嗎?”
“就當回你上次那條豬舌頭。”方嫂沒好氣,“你上回買豬不會也是這麼買的吧?”
薑宛卿點點頭:“我給了他一隻金耳環。”
方嫂一臉要暈過去的表:“你有這些首飾,不知道去當點錢?腦子被豬啃了嗎?!”
“當錢?”薑宛卿接到了人生中的新境界,“……怎麼當?”
“你要信得過我,我給你當。”方嫂道,“能當多不好說,反正比你直接換東西強。”
薑宛卿直接就把珠釵了過去,外加一隻金耳環——上回買剩下的。
這麼幹脆,方嫂倒是愣了一下:“你這人真是不帶腦子,我要騙你你可怎麼辦?”
“你不會。”薑宛卿微笑,“你要騙我,就不會把釵子還給我了。”
方嫂看著,也笑了,然後道:“真是個傻的。”
兩人約定了過來取錢的日子,方嫂照舊拿出一隻竹籃。
薑宛卿接過來隻覺手上一沉,差點沒端住。
籃子裏上麵鋪著滿滿一籃子銅錢,底下則是清一的碎銀子。
方嫂還拎出一隻麻袋,看著像是裝了小半袋米,實際上拉開一看,裏麵是白花花的銀錠。
薑宛卿喃喃:“……好多錢啊。”
無論是出嫁前還是出嫁後,薑宛卿手上都很過銀錢,月例銀子也是給嬤嬤掌管,平時隻是拿來打賞下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銀子放在麵前。
“你也知道多啊,”方嫂道,“我進了當鋪,給人掌櫃比了一個掌,意思是要五十兩,結果人給我拿了五百兩銀票,嘖嘖,老娘娘差點兒嚇尿了。”
薑宛卿看看手裏銀子,“銀票?”
“我瞧你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卻混在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銀票怕是也沒用,難不下回用五百兩銀票跟人換豬心?”
方嫂道,“所以我做主給你換這些。下次記住了,來村子裏買什麼,銅錢足夠了。要是進城裏,再帶上點碎銀子。”
方嫂說著將一樣東西給薑宛卿:“這是當票。當的是活契。回頭等你熬過這個難關了,拿著五百兩銀子還能把東西贖回來。”
這是薑宛卿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當票這種東西。
薑宛卿沒有把銀子全帶回去。
原因隻有一個——實在太沉了。
那回隻拎了一隻竹籃,方嫂在上麵鋪了一層青菜,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才采了菜回家的農婦。
後麵分了好幾批,才把銀子運完。
最後一批留了四隻銀錠給金寶和銀寶。
金寶是姐姐,銀寶是妹妹,薑宛卿來這麼多回,早就和兩姐妹相了。
方嫂對外稱薑宛卿是的遠房表妹,金寶和銀寶便稱薑宛卿為“小姨”。
兩姐妹畢生所見最大的額數是一塊二兩重的碎銀,那是有一年爹爹給老爺駕車,老爺喝醉了,隨手給爹爹的打賞。
們不知道這銀元寶,還以為是什麼新鮮的玩,玩膩了就丟在窩裏。
據說被方嫂發現時,銀錠上已經沾滿了屎。
後來薑宛卿再次上門,被方嫂指著鼻子痛罵了一頓。
薑宛卿一麵挨罵一麵吃著方嫂做的蒸糕,學到了許多罵人的新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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