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瀾帶上一套素白中單、柳青潞綢直綴以作換洗,又將梅蘇丸、金瘡藥、定心丸等俱裝一只楠木雕花箱中,便跟著裴慎上了一輛雕花飾錦,朱頂清漆的馬車。
車刷著上好的桐油,側壁藏著梅雕多寶格,存放著餞干棗、榛松果仁、石榴橄欖、绦環等等。
沈瀾正奇怪裴慎素來不茶點零,嫌棄甜膩,為何吩咐人在車上放這些。誰知裴慎見進來了,便吩咐道:“一大早起來,沒吃東西,墊墊肚子罷。”
沈瀾應了一聲,不好吃帶核的、帶皮的、掉渣的,便取了幾顆柳葉糖甜甜。
見這般,裴慎忽笑道:“我原也不該在車里坐的,該在車外騎馬才是。”
沈瀾微怔,頗為詫異地著裴慎。這是何意?
郎騎青驄馬,妾乘油壁車,郎意濃,妾意濃,相逢靈霞中。
裴慎心里想著這些,卻只笑笑,車上不好讀書,便隨意著沈瀾不說話了。
沈瀾心里發怵,只覺口中甜滋滋的柳葉糖無甚味道,如坐針氈地熬到了靈霞寺。
裴慎帶著沈瀾下了車,林秉忠和陳松墨也一左一右從車轅上跳下來。
靈霞寺是京都附近大寺,便是建于靈霞山山頂,也一樣香火旺盛,人聲鼎沸。
上山的青石階綿長至山頂,積年累月風吹雨打,為人踩踏,早已潔如鏡,連苔痕都無一。
一路行來,周遭遍栽槐松,值此五月,槐松正翠,冠蓋如林,風煙輕,云靄凈,草蒼潤,野花雜秀,時有蜂簇其上,泛著自然的野趣。
沈瀾著許久未見的秀,心大好,便跟著裴慎一同上了青石階。
裴慎、林秉忠、陳松墨三人俱是習武出,獨沈瀾一個弱子,只走了幾十階便氣吁吁。
沈瀾一面想著幾十階都快上到三樓了,氣吁吁也不怪,一面又覺得這眼前長不見底的臺階何時是個頭,也不知裴慎為何非要讓同來?
見這般,裴慎蹙眉道:“可要用籃輿?”
富貴人家來登靈霞寺,決計不會自行登山,必是家中仆婢抬著轎子上山。
這青石路上,除了行人,時不時有仆婢抬著綠泥金頂大轎、雕花朱漆藍泥轎拾級而上,還可從山下雇些人抬著藍布小轎上山。
沈瀾連忙搖頭:“多謝爺恤,不必了。”一個奴婢,裴慎都不坐轎,敢坐?嫌棄自己命太長了嗎?
裴慎便看兩眼,只慢悠悠搖晃著手中灑金川扇,陪著一點點磨蹭上山。
他不走,林秉忠和陳松墨哪里好走,一行四人俱慢吞吞爬山。
沈瀾心里一陣陣寒意,這與籃輿一樣,是什麼份?裴慎做主子的,為何要恤呢?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但見佛寺建于山頂,云遮霧繞之下俯瞰群山。明瓦朱漆,珠宮貝闕,石欄桿,菱花窗,回文萬字,幡幢重重。
見裴慎著不凡,便有一著皂僧的小沙彌來引路,帶他們進了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供奉著結跏趺坐的釋迦牟尼佛像,寶相莊嚴,慈和悲憫。殿人來人往,有善男信許愿求簽,有僧人立于一旁為信善解簽,煙火繚繞,一派繁華之景。裴慎既來了佛寺,便意思意思拜了拜。又示意沈瀾、陳松墨、林秉忠三人去拜一拜。
沈瀾抬眼去,見那大佛清凈莊嚴,慈眉善目的樣子,只怔怔立在佛像前,愣了半晌,到底闔眼,雙手合十,跪于團之上,誠心誠意許愿。
——大慈大悲菩薩,信沈瀾若得歸故里,必為佛祖重塑金。
沈瀾自詡唯主義者,只覺此生此世從未有過如此虔誠的時候。在香火繚繞,僧人誦經聲中,重重磕下三個響頭。
時像是在這一刻變得綿長起來,懷著滿心期待,沈瀾睜開眼。
佛還是那個佛,人還是那個人。一切照舊,無事發生。
什麼解八難,度眾生,什麼千圣千靈,萬稱萬應,都是假的。
沈瀾笑了笑,也不知是笑這木胎泥塑的佛,還是笑話自己竟來拜這個木胎泥塑。
見沈瀾拜完,裴慎笑問道:“許了什麼愿?”
領導問,沈瀾本想拍個馬屁說“許愿爺康健。”
但這會兒突然不想騙人了。
也不想騙自己。
沈瀾只說道:“許愿能早日回家。”
見悵然若失,裴慎還以為思念揚州了。原本是順路帶來散心的,可他要等的人還沒來。罷了,還是先找個廂房歇著去。
他剛要開口,忽見遠有老者穿著青布鞋,經布直綴,戴著石青幞頭,攜一書,笑盈盈走來。
“守恂,久等了吧?”那老者雖著不顯,卻氣度儒雅,帶著幾分朗闊豪氣,人一眼便心生好。
裴慎見了此人,便迎上去,拱手作揖道:“苦齋先生。”
老者捻弄三縷胡須,笑意盎然:“守恂不必多禮,相逢即是緣,不如隨我去禪房坐坐?”
裴慎恭敬應是。
沈瀾便明白了,原來這二人是來佛寺談事的。可有什麼事不能在府上談,在茶樓談,非要來佛寺談?
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和林秉忠、陳松墨一起,低眉順眼地跟上去。
到了禪房,沈瀾愕然。
禪房多半簡樸素凈,一床一被,一桌一椅才正常。如今這禪房里竟然立了一座六扇三抹花蕊石山水屏風。
更要命的是,那屏風是絹布制的,綽綽可見其后有兩道人影,看那重重云鬢,竟是兩名子。
沈瀾一時訝詫,裴慎竟是來佛寺相看的。
可裴慎世家子弟,帶兩個丫鬟服侍也正常,單獨帶一個做什麼?嫌棄自己相親太順利?還是一會兒有需要和方流的時候?可需要流,為何不找自己的母親?
實在弄不明白裴慎的想法,沈瀾越發低眉順眼。出門在外,本就穿著樸素,此刻垂首之下,更無人看見的臉。
裴慎和苦齋先生談佛論道,又下棋品茗,還聊起了書畫裝裱。
一個說古畫塵埃,當以皂莢水浸泡,便能潔如新。另一個點頭稱是,又說古畫不宜搗理。一個便說搗理之時,以的鵝卵石為佳,另一個便笑言雨花石極好,還約定來日贈對方幾塊。
倆人言笑晏晏,又談起詩文,裴慎當場賦詩一首,以饗今日之會。
苦齋妙語解頤,裴慎談笑風生,倆人聊的格外投契,便約定來日再談。裴慎這才拱手作揖,恭敬離去。
走出門外,見沈瀾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問道:“可認識這位老者?”
“爺喚他苦齋先生,想來是在野的大人。”若是在朝,必定是稱呼名。
“不錯。”裴慎贊許道,“鄭渚,號苦齋先生,是文壇大家,雖未仕卻頗有人。”
沈瀾心中有數。裴慎本是勛貴,又兼之是正統進士出,若與勛貴或朝堂高結親,未免太過勢大。擇一小之或是清流名士之最佳。
記得裴慎早年是在鹿鳴書院求學的,沈瀾問道:“苦齋先生可是鹿鳴書院的山長?”
裴慎搖頭:“苦齋先生是山長好友,家中藏書萬卷,是江南書畫一道的大家。”
實際上,備選的還有國子監祭酒林叢、金石名家魏宣,藏書大家范臨修等等。俱是些位雖低甚至在野但名氣頗大的清流名士。
外頭人多眼雜,幾人不再閑聊,被小沙彌引著去了另一間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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