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外,一片素白。
遵元宏詔,待大喪之后,遣散宮中所有妃嬪,皆可回家再嫁。
靈堂之,禾默跪于前。
近婢汪氏輕輕行至近前,跪于禾側,小心道:“皇后,您跪了一天了,茶飯不進,您如何吃得消啊…”
見禾只沉默不語,汪氏愈發憂心如焚,卻亦是無可奈何。正躊躇之間,便見大監三寶了來。汪氏如落水之人得了浮木,急忙忙起近前,小聲對三寶道:“大監,您快勸勸皇后吧…”
三寶點了點頭,擺手示意汪氏出了外去。
伏跪地,三寶先叩拜皇帝靈柩,而后向禾行禮,道:“皇后,奴知您心中悲痛,只陛下已去,您懷龍胎,便是為了龍胎,亦當保重自己啊!”
回宮這幾日,三寶雖與禾數次見面,卻因靈堂王孫眾臣諸多,不得近前敘話。今日滿七日之期,諸孤哀子皆毋需再于靈堂守靈,方得了敘話之機。
見禾仍是不語,三寶又勸道:“皇后,陛下臨行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皇后,若皇后執意如此,陛下在天之靈又豈能瞑目…”
心下輕嘆一聲,三寶又接著道:“皇后,您莫要屈著自己,陛下明日便要出殯,您有什麼話,便道于陛下知曉…”
聞三寶之言,禾再無法自抑,一聲“元郎”,已是潸然淚下。
著眼前的靈柩,禾輕聲低喚:“元郎,你怎能將妾一人丟下?你怎能不令妾見你最后一面?元郎…”
三寶亦隨著落下淚來,以袖拭淚,三寶道:“皇后,陛下豈愿離皇后而去?陛下行軍之時,帶著皇后當年所贈羅纓,龍歸天之際,亦是將羅纓握于手…陛下并非不愿見皇后最后一面,只陛下知皇后生產在即,若車馬勞頓,恐傷及皇后與龍胎…皇后,陛下愿,便是要皇后保全,平安產子啊!”
聞三寶之言,禾肝腸寸斷。涕泗滿面,禾喃喃道:“元郎…失了你,便是千秋萬歲,于吾而言又有何意?”
三寶見禾如此傷悲,便將元宏臨行之言道出:“陛下著奴轉告皇后,若有來生,陛下愿與皇后做一對尋常夫妻,于山林之間,不問世事俗務…皇后,陛下待您一往深,皇后不為自己,亦該為陛下,為公主與龍胎而保全…”
不及三寶言罷,彭城公主元鈺怒氣沖沖得來:“皆是因了你這個妖婦!自你宮,后宮便無一日清凈。是你,誕下心宿惡星,非但害死了高貴嬪,馮太師,馮娷,如今連皇兄,亦被你母害死!”
三寶忙勸阻道:“公主,您不可對皇后如此無禮…”
元鈺揮手一記掌摑三寶,道:“何時到你來指教于吾!”
這許多年,三寶因近侍元宏乃其心腹之人,便是王公貴胄,后宮妃嬪亦待其禮讓三分。此時元鈺有此舉,三寶豈能不知其乃借自己而震懾皇后。只三寶忠心元宏,不容任何人待皇后不敬,忍痛垂首,三寶道:“奴不敢,只陛下靈堂之,容不得公主囂,還公主自重!”
元鈺豈能畏懼三寶,冷哼一聲,斥責道:“放肆!你不過一個賤奴,何人予你膽量,竟敢與吾如此言語!吾與皇兄一母同胞,這世上唯有吾與皇兄最是親近,如今皇兄駕崩,吾自當究其原委…”
手擊掌,幾名侍自靈堂外疾步。元鈺指著三寶道:“自今日起,吾革去你大監之職,予廷尉置!”見那幾名侍面有怯,元鈺忿忿道:“吾與陛下皆托先帝,如今陛下駕崩,自當由吾待其照拂太子,料理后宮…”
三寶毫無懼,直言不諱道:“公主雖與陛下一母同胞,然公主早已嫁作人婦,不過陛下恤公主寡居,方令公主回宮小住。陛下雖龍賓天,然皇后安在,這前朝后宮自當以皇后為尊。”
三寶之言,令元鈺如同被人掌摑一般。元鈺瞬間暴跳如雷,正抬手再掌摑三寶,便見禾起行至近前。
禾一臉平靜,音雖微卻鏗鏘有力:“公主既與陛下一母同胞,便該知長有序,尊卑有別。吾乃陛下昭告宗廟社稷所冊的皇后,公主可無視于吾,卻不可不尊宮規祖制。吾敢問公主,大監方才之言何錯之有?”
禾素來溫良謙恭,與世無爭,元鈺從未將其置于眼。然方才禾所出之言,卻令元鈺始料未及。面對這個溫弱子,元鈺不知為何,忽地心中一,竟有如當日于元宏跟前一般。
元鈺恨不能一把將這個人推倒,卻不知緣何,瞧見禾方才凜凜目,竟有瑟瑟之。
狠狠瞪了一眼三寶,元鈺拂袖離去。
皇帝駕崩,舉國皆哀,絕朝事十日,以作哀悼。太極殿,元恪與幾名輔臣皆著以縞素。
待明日大行皇帝出殯送葬,太子元恪便要登基繼位。眾人議罷喪葬事宜,自是商討新帝登基之事。
任城王元澄為宗長,又是六輔之首,本因由其主事,只這些時日上下勞,加之本就有病之,現下里已臥病在床,無法宮議事。
余下五名輔臣之中,以元禧為尊,自是由其先開了口:“新帝登基,便要改元,當先擬定年號。”
眾人皆齊聲附和,見元恪頷首應允,便相互商議,遂定新帝登基之后,改元景明。
新帝尚未婚娶,如今當守孝三年,皇后之事自可暫且不議。諸事議定,只余擇期為太后上尊號一事。
尚書令王肅道:“臣聽聞皇后生產在即,待新帝登基,皇后便是太后。若于太后生產之前便上尊號,太后定當心愉悅,可平安產子。”
“斷不可以那妖婦為太后!”不知何時,元鈺已了太極殿。
聞元鈺之言,眾臣見元恪仍口呼皇姑,未有半分不悅之,雖心下生疑,卻不敢有半分怠慢,皆起相迎。
元鈺席坐定,接著又道:“皇后德行有虧,婦道有失,不可尊為太后!”
元禧心中自明,卻佯作不知:“六妹,污蔑皇后乃不赦之罪,你切莫胡言語!”
元鈺道:“二阿兄,吾乃皇兄胞妹,豈會無故詆毀皇后?只吾不愿大魏后宮落于這妖婦手中,來日再令其禍害太子!”
見眾人面有不解之意,元鈺便將禾曾為州牧高墉子婦一事道于眾人知曉。言罷,元鈺又詆毀道:“皇兄駕親征期間,皇后不守婦道,竟與那高慧舊復燃,書信往來…”
王肅狐疑道:“長公主,世人皆知陛下與皇后恩無間,皇后又有孕在,緣何要再與那高慧舊復燃?”
元鈺聞言,一臉不悅,道:“尚書令怎得不信?吾得了報,已人贓俱獲,豈會是空口誣陷!”
廣王元嘉接口道:“長公主既人贓并獲,那傳了人證證前來問話便可。”
元鈺道:“吾豈容有人玷污陛下英明?吾已著人將那高慧杖斃…”
不及元鈺言罷,吏部尚書宋弁質疑道:“既是死無對證,公主又如何令臣等信服?”
見元鈺一時語塞,元禧道:“孤瞧著六妹自長大,六妹為人大馬金刀,從未與人打過妄語。方才六妹之言,孤深信不疑!”
畢竟同胞共氣,北海王元祥聞元禧如此言語,即刻道:“六阿姊與皇后無冤無仇,何須行詆毀之事?孤亦如二阿兄,深信六阿姊之言。”
見眾人僵持不下,元恪鎖了雙眉,慍道:“皇后擬尊號之事暫且不議,明日還須為阿耶發喪,爾等皆早些回府安置。”
聞元恪之言,眾人不得不起離去。
元恪前腳回至太子府,元禧、元鈺及高肇三人后腳便隨而至。
眾人一席而坐。
高肇先開了口:“臣聽聞太子尊皇后為太后,若當真如此,那太子永世不得以高貴嬪為阿母了!”
見元恪沉默不語,元鈺接口道:“皇后母乃心宿惡星,若太子將其尊為太后,恐我大魏江山危矣!”
元禧亦道:“孤本不信那星宿之說,只如今陛下無故駕崩,加之先前樁樁件件,孤不得不信。”
元恪心下兩難,仍猶豫未有所決。
元鈺見狀,又離間道:“皇后生產在即,若誕下男胎,便是皇兄嫡子,到那時…”
元鈺擒故縱,不再往下言語。元恪到底年輕,聞元鈺如此言,便開了口:“姑母言下之意,阿母會另立嫡子?”
元鈺心下得意,微微頷首,道:“太子,你若奉皇后為太后,那天下便以其為尊,愿立何人便立何人,縱是你登基繼位又能奈其何?”
見元恪已沉下臉來,高肇忙接過話道:“太子您非皇后親出,皇后又豈能真心待您?”
他二人之言,令元恪忽地想起君父臨終之前遣走自己與梁世清,只留元勰與三寶于前。元恪彼時心中忐忑,礙于羽林衛在旁護駕,雖不得附耳細聽,卻是借故緩行,留心窺車輿聲響。
約之間,元恪聞得皇后、詔書等寥寥數字。此時聞元鈺之言,元恪忽地失了:“阿耶,阿耶似有詔留于皇后…”
元恪遂將那日皇帝臨終之事道于眾人知曉。待元恪言罷,席間眾人皆轉了面。
元鈺定了定心神,道:“若皇后當真有此詔書,待其誕下嫡子,太子您皇位難保啊!”著眾人,元鈺又道:“與其日后人為刀俎我為魚,不如先下手為強。”
高肇本以為來日元恪君臨天下,自己便可平步青云。此時得了此訊,高肇自是按耐不住:“太子,您當早做決斷,免生后患!”
一旁的元禧亦進言道:“子母壯非家國之福!太子不為自,亦當為大魏江山計長遠啊!”
三人言來語去,元恪一時間意心迷。足足一盞茶功夫,元恪方才開口道:“待明日行罷阿耶喪儀,便將…便將阿母腹中龍胎除去!”
永合殿,禾一縞素,手捧元宏當年定之時所贈玉佩靜靜立于窗前。
吉祥行至近前,小聲道:“皇后,今日陛下大喪,您滴水未進,太醫令著奴為您煮了桂圓蓮子湯,方才咸王與北海王來與您敘話,奴又不敢打擾。皇后,為了您腹中龍胎,您快飲一碗吧。”
禾神茫然,只垂淚不語。吉祥近前半步,見禾面無,大吃一驚,道:“皇后,您可是哪里不適?奴這便去宣太醫令…”
言罷,吉祥便往殿外而去。禾喚住吉祥,輕聲道:“吾不妨事…瑛兒與淑兒可已睡下?”
吉祥點了點頭,道:“二位公主白日里哭喊陛下,許是乏累,早早睡下了。”
禾道:“瑛兒喜食豆糕,卻不喜豆泥之中輔以糖,日后你為制豆糕之時切莫加多糖…”
吉祥不解道:“長樂公主所食糕點素來由皇后親制,今日怎得囑咐于奴?”
禾凄凄一笑,道:“吾即將生產,自是托于你…淑兒質溫熱,你切莫予食用溫熱之。”
“還有恪兒…他當日為保全淑兒,落下頭風,務必令他不可太過勞…”
不待吉祥開口,禾又道:“陛下素喜聞吾琴而歌,你將綠綺取來予吾。”
吉祥雖覺禾今夜言行有異,卻也不敢怠慢,急忙忙取了綠綺琴奉于禾。
“野有蔓草,零漙兮。有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瀼瀼。有一人,宛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先帝生前常言此歌乃為自己與禾所唱,一如他二人于小山坡上邂逅相遇。吉祥聞禾歌聲漸弱,不及近前,便見一口鮮自禾口噴出。
吉祥驚起來,殿外的汪氏聞聲而至,卻見禾已倒于琴案之上。
二人手忙腳路,又喚殿外宮婢,一道將禾抬至床榻之上。
隨太醫令梁世清一道前來的,乃彭城王元勰。見此景,元勰跪倒于地,道:“皇后,臣來晚了…”
禾微微睜眼,氣若游:“諸王同來,便是命于新帝…既是恪兒心愿,吾便全了他…吾別無他求,只愿…只愿可與陛下同而眠…”
元勰泣道:“皇后,陛下有詔于臣,倘若新帝不孝,便將新帝廢黜,立皇后腹中龍胎為帝…臣有負陛下重托,臣罪該萬死!”
禾忽然笑了:“天意如此…吾本與陛下同去,若非…若非腹中龍胎,吾豈能獨活…如今好…好了,吾可以去尋…尋陛下了…”
禾微微閉上了雙眼,淚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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